星日马抓着方谢谢来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
一个街区外就是二环高架桥,警车、消防车的警笛声清晰可闻,高架桥上空甚至还有直升机在盘旋。前几天厂房坍塌的事件余波犹在,二环上又有车辆爆炸,估计负责城市公共安全的政府部门有得忙了。要不是星日马闪得够快,估计现在也会被堵在高架上寸步难行。
已经晚上八点了,街上却还不时走过好像刚下班,甚至正要去加班的白领。他们步履匆匆,对方谢谢和星日马视而不见,好像他们是两坨空气。
某扇窗户里飘出煮方便面的香味,方谢谢的肚子立刻应景地“咕”了一声。可这回,连肚子饿也没能破坏他的心情。
“……太帅!为什么你能一下子变成三个啊,大叔?”他追着星日马的背影,两眼放光。那双眼睛本来就闪闪的很像小狗,现在更活脱脱是一只小狗崇拜地仰望主人的样子。
星日马不说话,也不回头。他走得好像很悠闲,速度却快得不得了。只见他七拐八弯,轻车熟路,周围的声音和灯光越来越稀薄。很快,他转进一条向下的弄堂,阶梯下方的出口透出微弱的光。星日马的袍子下摆翻飞着掠过台阶,越走越快。
方谢谢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心里感到不太对劲。
星日马飞快地走下台阶的背影,看着很潇洒,可给方谢谢的感觉就和一只高速旋转、转到了极限的陀螺一样,充满了危险的不稳定感。似乎只要碰上一星沙砾,脆弱的平衡就会立刻崩坏。
“喂,大叔。”他忍不住叫道,“你是不是饿了……”
话音未落,星日马行进的轨道忽然歪斜。他的身体像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斜斜地冲向肮脏的墙壁,在墙上一撞,踉跄几步,整个人重心失衡跌在阶梯上,竟沿着长长的台阶滚了下去。
方谢谢大吃一惊。他叫着“大叔大叔”快步奔下阶梯,却赶不上星日马滚落的速度。鬼磕磕绊绊地滚下十几级台阶,跌在两段阶梯之间的平台上,肩膀微微起伏,华榴伞掉在一旁。他喘着气,努力地伸手够伞,指尖却始终差着半公分。
方谢谢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台阶,捡起伞递过去。星日马接过伞,微微摇晃脑袋,拒绝了方谢谢的搀扶。他手脚并用,借助伞的帮助,终于勉强拾起身,又踉跄了两下才站稳,脊背靠着渗水的砖墙,胸口不断起伏。
“大叔……”
“我没事。”星日马有点粗暴地打断他。然而,就连方谢谢也能看出他一点也不好。他脸色很差,呼吸既浅又急促,一缕头发被汗水沾在了脸颊上。如果这都叫健康没事,方谢谢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超人了。
他心里这么想的同时,嘴上就说了出来:“大叔你完全不像‘没事’啊!等等我现在就叫医生!”说着,他抓住小笼包造型的手机链,把手机拎出来,刷开锁屏就按120。
黑色伞尖从旁伸出,横过键盘,阻止了他拨号。
“不要做蠢事。”墙影下的炽白瞳仁凝视着他,“我现在连眼睛都伪装不好,你想让我这样走进人群中吗?”
“但——”
“我没事。”星日马再次强调,语气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虚弱了,“范无救他们暂时不会追来,不用担心。我缓缓就好。”说完,他慢慢地放下伞,视线却一瞬也未曾离开方谢谢,像是担心这没神经的小子会在他眨眼的间隙把半个天都市的人都喊过来。
方谢谢很不甘心地瞪着星日马,捏着手机的手指越收越紧。手机外壳“喀”地爆响一声,方谢谢抿紧嘴角,忽然放松了手劲。
“那好吧。”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抬起头,认真地说:“要是再有人来找大叔的麻烦,我会把他们统统踢飞的,大叔你就好好休息吧。”
星日马微微抽动嘴角,正经地说:“嗯,这份决心很好。”可惜远远超出了你的能耐——这后半句他忍住了没说出来。
说完,他朝下方又陡又滑的阶梯斜瞥一眼,收回视线,吩咐:“过来。”
方谢谢依言靠近。
啪,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星日马撑着他站起来,轻轻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说:“暂且……当一下我的拐杖。”
“没问题!”方谢谢重新来了精神。他小心地扶着星日马走下阶梯。石质台阶滑溜溜的,细密的凹凸反射着微弱的光。
没走两步,他的肚子忽然“咕噜——”长鸣一声,在空无一人的弄堂中显得特别响亮。他僵硬地停下脚步。
寂静,三秒。
“噗。”这一次,星日马憋笑失败。
方谢谢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全身剩下的力气,只够他吐出一个字了。
“……饿。”
方谢谢按照星日马的指示,搀扶着他走下阶梯。接下去都是平路,星日马可以自己走。一人一鬼穿过弄堂,弄堂外横着一条没什么车经过的马路,街对面是一大片树木茂盛的公园。
不需要星日马指点,方谢谢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很破的白色箱型车。这条街有点偏僻,路边不见半个人,箱型车停在那根本超显眼。司机座的车窗往下降了三分之一,看不清里面。
“就是那辆车。”星日马点点头。
刚才星日马就告诉方谢谢,走出弄堂会有辆车停在路边接他们,司机——“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轻描淡写地说。方谢谢自动脑补了一个和范无救一样长得奇形怪状,穿着猎奇、气质神秘的角色。
结果,他只猜中了“气质神秘”。
当他们走近时,前排的车窗缓缓降落,露出了肩膀瘦削,身穿灰色连帽衫的司机。司机戴上了连帽衫的兜帽,面孔模糊不清。他降下车窗,望着星日马缓缓点头,仿佛正用两道视线扫描越走越近的鬼是不是真货。
星日马朝司机微微一笑,“久等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谢谢感觉说着“久等了”的星日马和之前的鬼不是同一只。不是高架桥上瞬杀敌人的夜叉,也不是对他冷嘲热讽的引路者,而是更亲切、更善意的某种形象。他觉得很新鲜,正要说“大叔你和这个朋友肯定很要好”,星日马就拉开箱型车的门坐了进去。方谢谢赶紧跟上。
车门关闭。司机升起车窗,发动车子,接着自然地拉下兜帽,一头长得惊人的栗金色卷发流泻而出,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亮光。
方谢谢惊讶得转向星日马,问题还没说出口,星日马就竖起一根食指,封住他的嘴,微微摇头,示意他啥都别说。方谢谢只好自觉地捏住嘴巴靠回椅背。
箱型车滑上马路,驶过空荡荡的马路,逐渐远离市中心。一路上,司机严守沉默,不仅没和任何人讲话,连咳嗽都没发出一声,方谢谢只能从那头漂亮的栗金色卷发和后视镜里映出的纤细下巴判断,那是一个年轻女人。
又开了一会,外面的街景渐渐变得热闹。方谢谢瞥一眼靠在窗边闭目养神的星日马,想说什么又犹豫了。
没想到,星日马竟忽然开口:“可以停一下吗?前面那家7-11。”
车子渐渐减速,在便利商店前停稳。星日马闭着眼睛说:“去买你的粮食,动作快点。”
方谢谢用了三秒才反应到星日马是在对他说话。一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我马上去,大叔等我!”他推开车门,旋风一样冲出去,还没到店门口又旋风一样冲回来,拉开车门探个头进来问:“大叔你要什么?司机大姐呢?”
“都不用,你赶紧去吧。”星日马懒懒地回答。
“喔!”车门再次关闭,车内陷入了寂静。路灯的光穿过前挡风玻璃洒下来,投落斑驳、模糊的阴影。
忽然,司机座传来清冽的女声:“是个不错的孩子呢。”
星日马笑笑地,闭着眼睛不说话。
司机也不介意,继续说:“你虽说当时只是为了脱身,但你身携他的三魂七魄,已是他事实上的引路者。如何,你打算培养他吗?”
“我还没想好。”
“但,确实有在想吧?”
“小鬼总是很麻烦,人类的小鬼尤其麻烦,这只小鬼更是麻烦不断。”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绊住。”
“而且,血荆棘的效力并非儿戏。”星日马顿了顿,低声说:“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我了,连‘超光’步法都很勉强。”
片刻沉默后,司机重新开口,嗓音中多了一分温柔:“星宿,这与身体状况无关。你自己也很清楚。”她的视线穿过贴着遮光膜的车窗,望向正走出便利店的方谢谢。他买的东西太多,脑袋都被三个大纸袋挡住了,没走两步就好几次险些撞上行道树。
“我有一种预感。”司机望着他摇摇晃晃的步伐,莞尔道:“他会成为优秀的猎人。”
星日马不无讥刺地轻笑一声:“我也有一种预感,他会吃空你家的米缸。”
“哗——”车门开了,一股清新的凉风吹进车内。方谢谢把纸袋们丢上后座,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抬起头。一看到闭目装睡的星日马,他立刻转动脑袋,瞄一眼司机,收回视线,敏锐地问:“大叔,你刚才是不是提到我了?”
星日马噎了一下,故作镇静地说:“你还没重要到那个地步。快上车,别磨蹭。”
“好咧!”方谢谢很乐地照办了。
车子重新发动。在星日马的禁止下,方谢谢闷闷不乐地抱着食物,硬忍着没有开动。恢复沉默的司机一丝不苟地驾驶着箱型车,从桥上通过贯穿天都市的银河,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了三环外一片颇有些年月的住宅区。
这片街区的房子几乎都长得一个样,统一的白色外墙,卡其色屋瓦,白色推窗,只留了一小片花园供主人张扬个性。箱型车驶过一块块展示主人园艺造诣与审美情趣的花园,最后在一片完全荒废、杂草丛生的花园前停了下来。
哗啦。某样闪着光的东西从司机座飞过来,险些砸中方谢谢的脸。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一看,发现那是一串钥匙。正当他困惑的时候,他今晚第一次听到了司机的声音:
“屋子你们可以随意使用。我还有事,现在就要出发,接下去半个月都不会回来。你们好自为之。”
“咦——”
“今晚麻烦你了。”星日马赶在方谢谢提问之前,断然开口,“祝你工作顺利。”
说完,他马上开门下车,顺便把方谢谢也拖下了车。箱型车果然没有任何停留,一等他们关上车门就风一样地开走了。
方谢谢抱着三个大纸袋目送箱型车去远,然后回过头,纳闷地问:“大叔,为什么你总是不让我和司机大姐说话?”
“准确地说,是不让你对她提问。她不是能随便提问的人,她做的不是能随便提问的事。”
“为什么?”
“因为你还想活命。”
“好厉害,大叔你认识的人都很了不起嘛。”
“认识你以后,平均水平已经被拉低了不少。现在,你是打算站在路边和我聊天,还是进屋去吃你的晚饭?”
方谢谢费了很大功夫,才用那串有点歪的钥匙成功打开好像长了锈的门锁。灯亮的一瞬,他忍不住“哇哦”惊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