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漱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铃声作响不停,随着莎拉布莱曼的高音将我早年设置的《斯卡布罗集市》催向高峰,我清洗罢粘上泡沫的牙刷,将洗脸巾浸入水中。
本是打算对此电话不理不睬,一是我委实厌恶自身计划被就此打断,洗漱也罢,烹饪也罢,一旦开始就要按照既定章程执行到尾,这是我奉行的原则。二来我清楚电话那头到底为何人,在此等时候打来,除她之外不做它想。《斯卡布罗集市》的调子中止,我取下壁橱上头的剃须刀,看向座机电话上头的时间。
三点五十七分,距离我醒来之时正好过了十分钟。如今正值凌晨,外头寂静无声,似乎一切都坠入了最暗沉的地方一般归于沉寂。不知是否有下雨,我看着窗外的漆黑一片,走向了咖啡机的位置。
在泡咖啡的时候,铃声再度响起,甚为猝然。我盯着蒸馏咖啡机上头的泡沫,用马克杯接下其流出的精馏咖啡,慢慢等着《斯卡布罗集市》的结束。
毕竟是刚从床上起身,此时是一天之中难能可得的清醒时刻,我倚在咖啡机前,一言不发地体味着《斯卡布罗集市》所带来的摇摆。如今这曲子对我来说代表什么,一时半会我想不出确切答案。
四点零五分之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其连续的敲击之中带着清楚可闻的愠怒。我从沙发上起身,将马克杯放在桌上后披上夹袄,向着玄关走去。
门开后,一个女孩站在门前。细碎而参差不齐的短发落在她的围巾上头,其应该是金色的,只不过沉湎于楼道的阴翳之中难以分辨。她将脸的一半,自鼻子以下埋入淡色的围巾里头,眼里似乎带着不满。
“为什么不下来接我?”
“我想你应该认得路。”
“让我在你的门前等着,不怕邻居误会毁了你可怜的清誉?”
“先不说我是否与他们有所交集,你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两个早早清醒的可怜虫交际的时候?”
少女不客气地从我身边挤过,踏入玄关里头,尔后如同正常去别人家拜访一般蹲下脱鞋,将其摆正,我拿出相较少女的鞋子大一号的拖鞋,她满脸不情愿的换上。
“今天如何?”
她瘫坐在沙发上发问,眼睛看着外头的光景。客厅之处有一落地窗,平日我将窗帘掩得严严实实,但每当少女来时都会将其尽数拉开。
“依旧在三点四十七分清醒,束手无策。”
“昨天吃了安眠药了?”
“快要到致死的剂量了。”
“就这样去死也不错?”
我用另一个马克杯接下了蒸馏咖啡,递到少女的面前。尔后拿起放在一般的七星牌香烟,默默地点燃一支。
“给我也抽一根,你抽的那玩意。”
我沉默地看着少女,她全然沉于房间的黑暗里头,但多多少少能看出其正着不知何处高中的校服,从其相貌及声音言语来看,十有八九是个不折不扣的高中生,正值十七八岁的青春年代。
按现有的社会道德而言,如若我们之间还存在那样东西的话,我理应直接拒绝,且加以劝阻。但现如今于我还是于她而言,此等好心说教毋宁是不折不扣的混账行为,只会徒增厌恶。
我从揉皱的七星牌香烟盒里头抽出一根,准备向少女递去,但她似乎带着对我愚蠢的嫌恶一般看着我,虽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于其的性格而言大抵能猜个七七八八。
“我要你嘴里叼的那根。”
少女不满地如是说道。
似乎我这个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对她的胃口,从初次见面以来她从未改其此等态度,不过与我而言大抵无所谓。我看着嘴里燃烧过半的香烟,将其取下递到少女手中。
她吸了一口之后咳嗽不止,声音在房间里头晃荡,未带一丝违和。
房间里头再度归于寂静。外头丝毫没有放亮的迹象。我们都没有将房间里头的电灯打开,除了咖啡机上头的光亮以外,房间里头仍是漆黑一片。但自从少女到来后似乎徒增了些许寂寥,黑暗更为浓重,同外头的黑夜汇聚,似乎彻底划去了水泥混凝土制造的隔阂。
在少女一声同黑暗一样浓重的哀叹之后,我们开始谈论起了正事。
“我清醒的时间没变,同往常一模一样。”
少女侧目看着落地窗外头的光景,开口说道。
我将自己杯中的蒸馏咖啡添满,尔后坐在了少女的对面,借着外头传来的可怜光亮看着咖啡上头升起的白雾。
“我得确认你不是开玩笑的。”
我开口再度确认此事,我知道我这举动和性格可能会惹人厌烦,但此为我性格使然,我对此也毫无办法。
“你这人的性格可真是糟透了,我都已经是第二次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时间送上门来了,你还质疑我在开玩笑?”
少女转头看向我这边,我无言地承受着她的愠怒。
“况且我们早都知道彼此都精疲力竭了吧,这种东西可是装不出来的。”
少女依旧瘫在沙发上头,将手中只剩下烟头的七星丢入烟灰缸中,拿起前头的马克杯抿了口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
“就是说,我们都会在凌晨前的固定时刻清醒,无论采取什么方法干预都对此束手无策。”
我再度开口确认。
“对,而且清醒过后无论如何都再难睡着,只有在第二天的凌晨二十四点过后才能入眠。”
少女漫不经心地接过了话题。
“且白天的睡意也不会便宜我们般地凭空消失,一旦快要昏迷过去时,就会莫名生出剧烈的痛感将我们折磨清醒,往后再度有睡意之时亦然,一直重复到凌晨二十四点,最后又在黎明前的某个时间醒来。”
“对,而且那痛感就如同…..”少女举起马克杯后看着我,说道“海绵体断裂的闷痛一般。”
“等等,”我对少女意料之外的言论措手不及“你如何知道那种滋味的。”
“当然没有品尝过,但此等恶趣味的痛苦不是莫名相近吗。”
我沉默听着少女虚弱而又充满哂笑的言语,重新抽出一根七星点燃,吸罢一口后便看着缭绕的烟雾不发一语,思索整理少女与我说出的线索。
“你去过医院了?”
我发问道。
“去过了,那些人都把我当成疯子,说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症状。”
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说道。
“不过当初论坛上头把我当疯子的也不在少数,所以你私聊我的时候我可吓坏了。没管你是否有什么意图,随便确认几句就上门来找你了,当时还吓了你一跳,不是吗。”
少女的细碎短发在她肩头晃荡,确实如此。第一次与她会面之时同为黎明之前,距如今大抵过去了一周,我在论坛上头碰到了诉说着同样症状的她,尔后向她私聊确认,她向我索要地址之后,第二天清晨之前便找上门来。
委实难以想象依旧是高中生的她能干出如此大胆的行为,若是遇上有意的歹徒,虽不至于说失去性命,但能称为加害的行为怕是不计其数。不过在饱受此等症状的侵害之下,性欲这种玩意在我身上早已尽数丧失,一干二净,所以无论如何我都难以干出那种事来。
“你刚才想到很失礼的东西了吧。”
少女不满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这次里头倒是包含了些许玩味。
我吸了口手中的七星,没有给她答复。
“你要是想同我睡觉也不是不行,如果你还有精力的话。”
“就算我现在精力充沛,也不至于同你这种还没成年的女生干那种事。”
“噗哈哈哈,你可真是一本正经。”
同女人睡觉这事怕是早已厌烦了,在夜晚之时上到满是酒屋的街头上去,随便找个落单的女生,她十有八九都会同你睡觉,毕竟进那种地方之后我们就会带上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我们都知道对方为何而来,所以我们可以不加解释地互相索求。
在此之后我们往往不会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就算对互相特别中意也都会浅尝辄止,毕竟只是为了互相索求快感,而借用对方的肉体罢了。
到头来终究还是会对此等行为感到厌烦,我们在肉体结合的时候都清楚对方体内有肉眼难见的空洞,干这种事不过是暂且将其填满的权衡之计,但无论如何其都不会满足,索性不去理会,等待其自我皱缩。
外头出现了一丝光亮,此时正值早秋,太阳不至于在如此时刻便升起,但纯粹的黑暗在此刻便算是结束了。少女仍旧握着始终马克杯,其中的咖啡似乎彻底冷却。现在倒是能更清楚地看清她的相貌,厌倦的双眼,干裂的嘴唇,细碎的金发,淡黄的围巾,竟是有如此不协调的美感。
“你自杀过吗?”
少女的发问在光亮之中突如其来,我有些愕然,在厘清少女的发问以后,我沉默了片刻。
“你自杀过没有?”
少女的逼问随后而来。
“一个月前自杀过一次,失败了。”
“这事还能失败不成?随便找个楼高点的地方一蹦不就成了。”
“我可不想不小心当上那种跳楼砸死人的混账玩意。”
少女默然,低头用食指摩挲着马克杯的边缘,似乎不打算继续这她突然开启的话题。
闹铃声准时响起,我抬头看向悬挂在墙边的壁钟,正指向凌晨五点无误。外头还未天光大亮,但城市似乎自行运转般地开始恢复喧闹,电车的第一班蓄势待发,站头上怕是挤满了夜不归宿的人,送牛奶和报纸的人或许正开始洗漱,常人可能还要过会才能清醒,准备投入到这称为“社会”的庞然大物之中。
而我则同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少女对坐无言,桌上放着两个依旧带有咖啡渍的马克杯,烟灰缸里头放着三支燃尽的七星。此番光景论谁看看来简直都只有“荒诞”,我们两个也不会去解释任何,何其徒劳。
我大抵在半个月前看到少女发的帖子,再三确认后才在一周前同她联系。我出现此等症状已经一月半有余,少女怕是更久,她文字里头透出的愤怒,现实里头出现的疲殆,只能说明她所经受的症状比我只长不短。
到底为何会出现这种东西我们毫无头绪,只能总结症状,尔后被动接受。如同无力的拳击手承受难以看见的不讲道理的攻击,只能在绝望与愤怒里头对着阴影出拳,却难以伤到对方丝毫。
而在阴影里头出拳的人似乎每一发拳击都会带着哂笑,嘲弄且玩弄着无力的反抗者,似乎三两下将对方打趴有悖其取乐的原则。
何等的混账。
在我思索之时,少女起身,向着她在一边挂着的大衣和手提包走去,其两者都没有什么异常,大衣是普通的棕色防寒风衣,至于还未入秋的如今是否要防寒倒也未可知。手提包是普通的学生式,外表看上去有相当重量,里头似乎放满了书。
“准备去学校了?”
我终究还是注意到了少女的动作,发出提问。
“对。”
少女将大衣披上,一个个扣子扣好,提起手提包,转身看向我。
“最后告诉你个事吧。”
少女以难以辨别的表情看着我。
“我刚刚说了一个谎。”
我如坠五里云雾般地看向少女,思索其意义。
“那就是刚刚我们在交换线索的时候,你在某点上撒谎了?”
“聪明。”
“这是为什么?”
我愈发不知所云。
“在你知道我撒谎的内容之后,自然就会知道原因了,内容就是我和你说的的第一句话。”
我仔细回溯先头和少女的对话,尔后找到了她所说撒谎的那一句。
“‘我清醒的时间没变,同往常一模一样。’?”
少女沉默看了我片刻,其表情上似乎带有极为淡漠的失落感,尔后开口说道。
“对。”
不等我反应,少女说道。
“你现在清醒的时间应该在三点四十七分,而且从未改变,对吧。”
我点头。
“我以往也是这个时间,但在五天前,时间变为了三点二十七,且入睡时间任是凌晨二十四点不变。”
“等等,这简直一塌糊涂,也就是说睡眠时间减少了?”
不待我继续追问,少女已然在玄关换好了鞋,打开门,没有回头地走了出去,在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落地窗外的光景,太阳已经有了升起的踪迹,白昼占满了半边天空,我起身,将两边的窗帘拉紧,房间里再度恢复了昏暗。
简直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