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走后,我坐在客厅里头看着同我相对的空荡沙发,没有动弹。沙发上头仍旧留有坐下的痕迹,甚至是否还存有温度也未可知。
房间里头归为沉寂,或是用死寂来形容怕是更为恰当,少女刚才简短的那段话汇聚了这本就不大房间的所有沉默,空气滞重,光芒下沉。我看向依旧闪烁着红点的咖啡机,起身走向那头。
精馏咖啡蒸腾之时,挂在墙壁上头的挂钟闹腾不止,时间正式转向凌晨六点,外头更是彻底天光大亮,窗帘下头的缝隙中渗入了些许光线,侵蚀房间里头昏暗般的摇曳不止。象征咖啡烧开的气泡冒出,我数着上头的气泡,以此略微平静已然混乱无比的思绪,
简直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我抓起一边的玻璃咖啡壶,不遗余力地向着青灰大理石的厨台砸去,其应声而碎,碎片仿佛比破裂的声音先与我接触,握着咖啡壶的手臂兀然出现几个不深不浅的口子。我折回客厅拿起了我的马克杯,到洗碗台冲洗干净,接过一杯咖啡后向着阳台走去。
外头果真不余一丝黑暗,天空异样地透彻,上头漂浮着飘渺无依的云,其过于缥缈甚至给人留下了淡漠的印象,若是更进一步怕是仅仅剩下虚幻了。天空正下方的城市被此虚幻彻底覆盖,毋宁说是同此等未带真实感的美好化为一体。太过耀眼,让人陡生质疑。
不近不远处传来了电车的呜咽以及极富节奏的轨道撞击声,稍许把此番光景拉回现实,此时正值六时出头,是最富生命力的时期,城市开始运作,“社会”此等庞然大物就此苏醒。我点燃一支七星,用受伤的手臂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头,看着这不属于我这“局外人”的景色。
我开始思索少女所讲是否为真,若是其说的谎言也是谎言,其何至于撒下此等弥天大谎,她不至于以此为条件向我这里索求什么,那么揣度其意图也无丝毫用处。
如果真如她所言,清醒时间越来越早,而入眠时间不变,那下场怕是已然注定了。
我吸了口七星,随即仰头吐出,看着烟雾在我上头消散。
我同她到最后只能落得活活猝死的境地,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给我也来一根,你抽着的那玩意。”
左边兀然响起了一阵声音,我转过头,同为大学生的邻居正靠在阳台上,她依旧穿着松垮的睡衣,眼镜下的眼孔里头也布满了困意,看上去似乎刚醒来不久。她向我挥了挥手,尔后倦怠地靠在阳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你不是讨厌这种东西吗?”
我走到靠近她的阳台边缘,其间隔了半米宽左右的缝隙,往下是三层的楼高。我取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向她递去。
“抱歉,我要你手里抽着的那根。”
她指了指我受伤的右手,用倦怠的声音讲着。
委实让人思索不出,怎么每一个同我相熟的女人都要盯着我手头里抽着的七星不可。我将抽了一半的七星拿到阳台间隔一半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夹过烟嘴,尔后放在嘴中,看向远方被阳光彻底覆盖的风景。
“真是好天气啊,没有什么比这再好的了。”
我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其冒出的热气与香烟的烟雾看起来如出一辙。
“现状如何了?离上次自杀还没过多久吧,就把女高中生拉到你房间里头,真是精力充沛啊。”
我沉默以对,这种东西无法解释,只能徒增徒劳。
“不过你也真是体谅人啊,特意在半夜别人熟睡的时候干这种事,可惜我还是被你们弄得清醒了。没办法啊,我被考试弄得精神衰弱,随便一点声响都不行,比如刚才。”
她指了指我右手上的伤口,虽不至于血流不止,但其还是肉眼可见。我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玻璃碎片,说道。
“抱歉。”
“嘛嘛,没什么大事。倒是那孩子,好像不是你的女友吧。”
她玩味地向我笑了笑,尔后背靠着栏杆把头伸出阳台外,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我头疼地看着一边不成体统的同龄人,发问。
“你怎么知道我女友的,我应该没把她带到过这儿来。”
“就说你们做的时候都在她那儿,或者在外面?”
她戏谑地看着我,眼神里头带着嘲弄,我委实不擅长应付此人,只能闭口不言。
“开玩笑的,别对救命恩人这么大敌意嘛。大街上碰到的,稀松平常的事,当时你们挽着手,那番光景总不至于是姐弟。”
我没有回应,看向远处,继续听着她无厘头的聊法。
“你可真是大变样啊,不过倒是现在的你更好相处一点。”
“因为我们沦为了同类?”
“哈哈哈,对,同类,不过我还不至于到门窗紧锁然后用煤炭自杀的地步。换言之现在应该是你比我严重。”她眯着眼睛看了过来,
“所以我顶好奇的,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能让你在如此短的时间性格大变。”
一个月前,我点燃了用电话订购的煤炭,放上少许苏打调制了一杯加冰威士忌。尔后封死窗子,紧闭住门,将鲍勃.迪伦的CD唱片放入留声机中,小口啜饮着单麦威士忌看着炭盆里的煤炭燃烧。
据她所言,她在阳台上头看到了还未熄灭的煤炭和昏迷的我,然后从她的阳台上跳到了我现在所在之处,把我直接拖了出来,当时鲍勃.迪伦正在唱着《在风中》。清醒之时,我已经处在医院里头,而昏迷理由也以煤气泄漏搪塞了过去。
此等记忆也而被“海绵体断裂般的闷痛”折磨得支离破碎,化为记忆断片,其丧失了连续性,仅留下了事实供如今我的参考罢了。换言之,其缘由,步骤,在医院里头清醒时的想法,全都尽数消失,就连当时我为何放上鲍勃.迪伦的CD都不明不白。
自杀需要的不是勇气,仅是小小的错乱罢了,一秒两秒都抑制不住的错乱。
仅以此而言,身前此人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地地道道,毋庸置疑。思虑至此,我转头看向身边嘲弄着我的女大学生,内心里头兀然生出某种莫可名状的冲动,驱使着我将什么东西诉诸言语,纵使我已然失去了贴切的语言,但其一味强调着往后怕是再无机会。
“我快要死了。”
我开口说道。
“是吗。”
她转过身子,换为用手趴在栏杆上头的姿势,眼睛依旧盯着前方,没有对我的话语做太多反应。
“那就祝你好运。”
女大学生说出此句后便回到了房间。倦怠感就此涌出,我再度看了一眼通透天空下的城市,离开了阳台。金发少女的脸庞倏而浮现,我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仅是思考着她是否有对他人说出“我快要死了”这种话语罢了,在那时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我将马克杯里头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即将其放在厨台之上,一边还有刚才破碎而四散飞去的玻璃碎片。我回到洗浴台前,取出剃刀,抹上泡沫,将下巴与脖子上头肆意生长的胡须剃得一干二净。用热水将泡沫连同胡须一起冲去之后,看着镜子里我的脸,同女大学生所说的并无二致,与往日怕是大相径庭。
在衣柜里头找出了长久未穿的T恤,夹袄与长裤,唯独没有找到以往特别中意的那件外套,翻来覆去才找到洗衣店送洗的取货单,已经过去一个半月有余,想来正是那个时候开始的闭门不出。
随意用水冲洗罢身体,热水流过右手的伤口带来些许阵痛,不用刻意去照顾其应该就会自我愈合。擦干身体之后我穿上裤子与沾着除湿剂气味的T恤与夹袄,将一些必要物品装进钱夹之后,我走向外头。
以往似乎也有怀着此番心境向着门外走去的经验,那大概是一个夏日,我从家门花了一个下午径直走到到了铁轨的枕木旁,尔后遭遇了一场夏日夕空中突如其来的暴雨,列车在雨中倏忽而过,我因为恐惧而没有跳下去。
那大抵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仅有自身能体会那番滋味。
送洗的洗衣店在距此最近的车站附近,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以往都是出门之时顺路将要送洗的衣物送过去,返程之时顺道取回,自然而然已经成了习惯。那天我为何忘了将大衣取回,记忆已经碎成断带,这种东西自然无法轻易想起。
仅穿着夹袄和T恤在路上走着自然有些奇特,常人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如此便出门,中意奇特衣装的人也不会将此纳入考虑,最后只能落得一个不伦不类的下场。
今日是周一,洗衣店早早便开门了。推门而入之时一个稍微眼熟的中年妇女正在将男士西装送洗,再三嘱咐不能留下皱褶,店里头放着新古典的交响乐,塑料袋封装西装的声音掺杂其中,妇女付罢定金后转身离去。我站到柜台前,将取货单递了过去。
“一个半月以前的?我得找找,你能略微说一说款式吗。”
店长不无烦恼的看着手里头的取货单,在听罢我的说明之后转身进入里面房间,似乎在货架上头窸窸窣窣地搜索着。
新古典的交响乐就此停止,尔后调子兀然转向失意颓丧,鲍勃.迪伦的嗓音出现,听了一会后便认出是他的《On The Road》。
至于由交响乐突然转向鲍勃.迪伦委实不得其解,其二者的风格相异,爱好者更是天差地别。鲍勃迪伦的嗓音继续,我看向外头,一切依旧都在稳步运转。
当鲍勃.迪伦唱到“Cross the Mississippi,cross the Tennessee.”之时,店长从里间走了出来,手上提着的正是那件大衣。外头覆盖的塑料袋上头覆了些许灰尘,毕竟时隔一个半月,一切都情有可原。
他边随着鲍勃.迪伦哼着边取下其上的透明塑料袋,递给我后将取货单收进橱柜里头,叮嘱了句“下次可别忘了”便继续投入工作。我在店里头套上了久别重逢的外套,右臂的伤口因撕扯隐隐作痛,但终究不至于不伦不类。
从洗衣店推门而出之后,似乎身体周围溢满的违和在渐渐消散,恍如被附上了一层由以往所构造的面具一般。此时已经过了早班高峰期,但周日为常人留下了些许富余,路上的人流相较平时只多不少。
我在一个路口站了半小时有余,将手放入大衣口袋中,仅是观望过往人群罢了。其中不乏带着怪异目光往我身上打量之人,与其看来站在此处的莫过于是略带憔悴的犯神经质的青年人罢,随处可见。
在一辆聒噪不止的右翼宣传车远去之后,我取出裤袋里的手机,自一个半月以后首次开机,输入了一个号码。
在仅四声提示音后,电话接通,尔后便是劈头盖脸的质问,里头所压抑的愤怒清楚可闻。
“你现在到底在哪?”
“见一面吧,中午十一点半,在第一次约会的那家店。”
不待对方解释我便挂断了电话,将其关机。前头的人行道的绿灯正好转红,车辆引擎轰鸣从我身边驶过。肩颈酸痛不止,到了要人张嘴喘息的地步,上眼皮下头同样也隐隐作痛, 整个脸部肌肉似乎发生了不自然的位移。稍不注意眼前所见就会变得虚幻,今日的第一波困意席卷而来。
如今时间刚过十点,算上乘电车赶赴约定地点的时间依旧绰绰有余,我跟着人流缓步走着,思绪里尽是三年前那场倏乎而至的暴雨。
我快要死了,这个现实愈发透彻。
在十一点半勉强到达约定之处之时,她似乎已经在位置上等待良久,木漆圆桌上放着两杯已然喝尽的咖啡,似乎是为了延续时间才点。其上还覆着一个手机,大抵是发现电话打不通之后便随意丢弃在那儿。
我在她的身前落座,随即便领了一个耳光。
我在火辣的疼痛之中将被打的偏转的视线扭回,似乎是声音过于响脆,整个店里头的客人和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到此处,我在扭回视线的时候略微看到有个女店员似乎打算上前劝阻。
但之后她便缄口不言,没有询问任何,我也未做任何解释。直到服务生战战兢兢将其早已点好的食物放下离去后,她才在相距一个半月之后同我面对面开口。
“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个解释。”
同我的思索假设相比较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相当稳妥,正常稳当,且正确的未带上愤怒导致的歇斯底里。她发怒之时只会愈发冷静,纵使怒不可遏也会相当程度上保证自己的逻辑正常运转,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她身上最为吸引我的部分。
且正是此种稳妥才可直至要点,逼仄着使我无法避而不答。
我用湿巾擦拭依旧犯疼的右脸罢,其在温吞且令人作呕的困意之中突如其来,反倒将我打得清醒不少。倦怠依旧在身体里头暗流涌动,酸胀感渐次浮出水面,腹部连带开始绞痛,困意如同潮流一般冲刷不止,我眯了眯阵痛的眼睛,睁开后直视着眼前的女生。
她相较两月前瘦削不少,黑色长发似乎也略微剪短,脖颈锁骨处更为凹陷出立体感。其脸蛋依旧同往日一般喜人,很难让我通过外观的改变想象在我消失的近两个之间她过着的生活。而其眼睑之上倒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逼迫着我给出答案。
“我们往后还是不要交往为好。”
我一样直逼要点,但声音里头带着连我都意想不到的倦怠,简直形同一个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不过我同他的共通处倒是同为时日无多。
“不明白,”她的眉头蹙得更深了。“我找了你快两个月,大学没去,以往经常去的地方更是不见踪影,所有同你相熟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去向,甚至包括我在内没一个人知道你的住处。”
我无言地应对她的质疑,搅动眼前水杯中的冰块。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惹了你厌烦,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的缘故,我不记得在那之前我们有吵过非分手不可的架。如若是后者的话,那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在我面前出现,非得如此折磨我不可吗?”
我将杯中的冰水连同冰块一股脑喝下,暂且压抑住愈发浓烈的睡意。
“我遇上了无法解决的事,事情千头万绪,用两个月得出的结论依旧是这事情无法解决。”我直视着她,继续说道
“所以今天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往后都见不到了?”
“想来是的。”
“毫无办法吗?”
“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明白,”她将手交叉放于膝盖后方,这是她情绪抑制不住的惯常动作。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虽说委实难以置信,但是确有其事,”我的嗓音略微变得沙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至花上两个月竟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就为了和你开个玩笑。”
她的双手颤抖了片刻,尔后略微陷入沉默。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同你交往再无益处,只能落得悲剧收场,所以才叫我们往后不要交往为好?”
我没有出声,表达肯定般的点了点头。
突如其来的冰水迎面而来,其中还夹杂些许冰块,触碰到我脸上之时迅速夺去温度,尔后陡然下滑,直直掉落进衣领里头让我猛然一激灵。
视线不再模糊之时女孩已然起身,不见踪影,想必是利利索索地离开了,我揉了揉本就生疼的眼睛,揩去了衣服上头的冰块。
如同获得了许可一般,我如释重负。
解决罢食物之后我便起身,在前台处得知账单已被同行的女子结清,其用叫苦不迭的眼神扫视着我,怕是在内心里头思考着怎么会遇上如此怪异的客人。
外头十月日头高悬,自阴影判断,此时大抵正值一点出头。我到近处的超级市场挑选了了几罐惠比须啤酒,购置了一瓶冰镇威士忌,尔后觅得了一个大小正合适的高脚杯。习惯性的将烟叼入嘴中之时,发现口袋里头仅剩下一个干瘪的七星纸盒。我到烟柜处请求店员递给我一款本森.黑吉斯牌的细嘴烟,往后怕是再也不会买七星了。
我提着超级市场附赠的塑料袋来到附近一不大不小的公园,我对此公园有些许印象,以往同她第一次约会的正午便是在此处消遣而过。当初我们不成体统的在白日之下的公园里喝着啤酒,我枕在她的膝上,看着阴影之外的光景。
公园里头的人算是寥寥无几,不远处像是住在附近的年轻主妇穿着居家服带着女儿在喷泉之处玩闹。其瞥了眼我后便不再投注视线,在此等时候在公园草地上酗酒抽烟,怕是无论如何都难算正人君子。
我了然自身同她们早已位于彻头彻尾不同的世界,二者之间的所有东西尽数错开,没有丝毫的共同点可以稍加慰藉。纵使我们在此晴得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头相距不远,但其中横隔的千仞深的沟谷仅有我同少女才可见得一隅。
她仅需思索晚饭的味噌,女儿的成绩,夫妻之间的性生活,以及如何出轨才能不被发现。
继续想象下去未免太过失礼。
据说三十岁妇女的贞操观仅存在于男人的幻想当中,我兀然想起了刚才一言不发起身离去的女孩,她离三十岁还有难说长短的八个年华。若是我依旧属于她所在的世界,我大抵能同她一起到那个时候。
那么彼时的她和我将会是怎样一副面貌?我尽力将其塑造美好,但脑中却毫无头绪。
我早已无未来可言,换言之,我再无任何可失去的东西。
“就这样去死也不错。”
恍惚间少女的声音响起,本想抬头环顾四周,但其如同被灌铅一般动弹不得。温吞的睡意混着惠比须啤酒带来的暖流裹挟全身,黑暗所编织的帷幕缓慢下沉,目力所及的光景渐次消失,尔后再无可所见之物。我睡了过去。
痛苦突如其来。
骤然清醒之时,我发现己身已然侧躺在了草坪之上,耳侧被草芒刺痛不已,蒸腾的泥土味混杂着烧焦的沥青味道熏蒸着依旧麻木且不知所措的嗅觉,在终于注意到我嘴唇大张且淌着胃液之时,我正蜷着身子,全身上下四处痉挛,呕吐欲就此达到最高峰。我粗暴甩出购物袋里头的啤酒与威士忌,往其中大吐一通。
远处的母女已然走远,不至于在她们眼前将此等丑态毕露无遗,我忍着如同被钝物自上而下猛然击碎的头痛起身,提着装着污物的购物袋将其扔进近处的垃圾桶里。
胃部再度翻腾,我倚着半开式的垃圾桶呕吐不止。酒精,咖喱,甚至是今早喝的咖啡都未能幸免,站稳之后,我瞥了眼其中的一片狼藉,拖曳着脚步走回树下的阴影之中。
痛感依旧在涌出,似乎是那个混账玩意认为我的身体还未完全脱离倦意。我猛然旋开塑料制封装的威士忌封口将其灌入口中,浓烈的酒精塑造处另一种痛觉,将神经麻痹,以此来逃避那令人作呕的恶意。
混账玩意。
混账…..
脑干处的闷痛如潮水一般发作不止,腹部形同抽筋一般地痉挛,我在草地上摸索到幸运还未碎的高脚杯,将剩余的半瓶威士忌分次倒入其中,倦怠地将其送入口中。
清醒的时刻已然就此远去,余下的仅有恍惚与疼痛。
在大脑终于能稍许思考之时,保罗.奥斯特兀然在我脑中冒出,其毫无征兆,甚至到了让我自身都诧异的地步。准确而言是其笔下《玻璃城》中异样病态的一幕,毫无道理地在此刻生出共感,将我代入其中。
我在小巷之中不作声响,在斯蒂尔曼的小公寓前监视蛰伏。后头是铁皮垃圾箱,我能清楚闻到其臭味,我二十四小时监视不停,必要之物仅在夜半花上极短的时间购置。我不会洗澡,没有其打理胡须以及身上的衣物,下雨就翻身躲进垃圾桶里,睡眠则以每十五分钟打一小盹代替。以此监视了数月有余,在钱财耗尽之时才得知自己要提防监视的老人早已跳河自杀,正是自己开始监视的时候。
简直荒诞到了让人怜悯的地步。
杯中的威士忌见底,左后脑勺依旧泛着生疼,不由商量肆意冒出的情景和腹部的绞痛都让人作呕,头顶上的灼人烈日将我拉回现实,我忍着再度反刍的呕吐感,思考起了金发少女。
她和我现在怕是同样光景,不同之处即是我在四下无人的公园之中,毫无顾忌。而她大抵正在学校之中,午休刚过不久,此时避无可避地被塞进几十人的课堂里头。她不能表现出异样,不能像我一般倾倒昏厥,怕是只能奋力支撑住自身,祈祷晕厥过去时不会从椅子上滑落摔个四脚朝天。
我不能问她为什么依旧想到学校里去,否则她就会反问我们为什么依旧想要活下去。
对此我给不出任何答案。
我拉开散落在草地上的惠比须啤酒的铁环,喝了半数左右之后起身,走到垃圾桶处将钱夹取出,打开清点其中物件。
其中的现金已然寥寥无几,尔后便是我依稀记得还有些许数额的几张银行卡,我先将其二者取出塞进大衣内袋里头。夹层里都是些毫无用处的凌乱物件,我将其尽数扔进垃圾桶里,尔后在通学的交通卡上发现了一张照片。
是我同她确定交往时在车站前头照的大头贴,于现在的我而言毫无裨益可言。
我将其放回钱夹,取出同本森.黑吉斯一同购置的防风打火机,自上而下点燃。由于其为真皮材质,相当轻易便在火焰之中不断皱缩,发出同斯蒂尔曼公寓对面的小巷一般的臭味。
我蹲下看着其无声地燃烧,最后化为难以辨认的黑块,缓慢升起几缕寂寥的黑烟。
离开公园之时正值傍晚五点,先前购置的威士忌及惠比须啤酒早已被尽数喝完,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再度到超级市场购买了一扎廉价啤酒,原本就寥寥无几的现金被彻底花光,我坐在公园的树下慢慢喝着,直至四下一片昏黄,才知道下午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附近的钟声作响不停,正为傍晚五时,我收拾好散落于草地上的啤酒罐后便起身离去。其间又昏迷了三次左右,理所当然的被直接痛醒,所幸都不止于让我捧腹呕吐不止。
在近处觅得一还未歇业的银行,将以往储蓄每月生活费的美国运通卡里头余下的十余万日元尽数取出,尔后将其折断丢弃在银行接待处的垃圾桶里,往后怕是无论如何也用不上这玩意了。
自银行出门之时,一群女孩成群结伴的自我身前走过,其中二者背着我说不上名字的乐器,大抵是如今正值社团结束之际。
在其不顾四下肆意发出笑声之时,违和感兀然膨胀,其言笑与形象不断骚扰者我恍惚且阵痛的大脑,回想良久之后才发现其同金发少女身着一样的校服。
我拖曳脚步默然跟了上去,出于何种目的甚至连我自身都未得其解,仅是心中一莫可名状的某物驱使着我将她们的言行举止刻印在大脑之中,她们有着同我彻底背道而驰的东西,并非是她们异常,仅是我同她们早已无法同日而语。
我在她们后头用异样轻浮的腿脚走着,头部作痛不止,难以听清她们的具体言语。我毫无意义地跟着,不知大体跟了多久,依稀记得模糊的记忆里头横插了三次红灯,甚至连到她们都开始诧异提防的地步。夜幕彻底落下,四周的霓虹灯将本就虚幻的视线渲染成光怪陆离,最后声响尽数散去,仅留下我自身粗重沉缓的呼吸声。
尔后这副难用疲惫一概而论的身子缓慢倒于地上,痛觉突如其来。
骤然清醒之时,她们早已不见踪影。过路人多数异样的眼神扫视着蜷在地上喘着粗气的我,偶有人投过“是否需要帮助的眼光”。在拒绝一中年白领询问是否需要救护车的好意之后,我缓慢起身,倚在一边已然黯淡的玻璃壁上。
我的脸被倒映其上,其正肆意淌着泪水,难以言喻地扭曲着。
我嫉妒或是渴望得已然流出泪来。
我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失神之中已然走进了近处一居酒屋,可能是身体自动被酒精吸引罢,亦或是里头的喧闹勾起了我的无名嫌恶,自暴自弃驱使着我推门而进。
一位二十左右光景的短发女孩招待我在角落落座,其行为举止同外表一般干净利落,独具慧眼,知道此等时候独身来到这种地方的人需要独自安静,我也确是如此。
我默默灌着酒精,又想起了刚才成群结队的女孩,尔后少女的脸庞兀然浮现。她现在又是何种光景,同我一样在街上狼狈地走着,或是在电车上疲惫地倚靠着旁人,亦或是同友人一起成群结队地走着?
最后一个怕是过于荒唐,我不认为我们成了这鬼样还有闲心交友。
酒精混合着阵痛在全身上下肆虐,尔后思维能力尽数丧失,女孩们的笑声也好少女的脸也好都被驱散,脑中一片混沌,再也思考不了任何。
视野里头尽是散乱的光,酒屋里头的的喧闹充满钝感,尽是无意义的声响。我闭了闭眼睛,剧痛骤然传来,胃部紧缩,简直要把刚才喝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尽数吐出,我用手捂住嘴巴试图忍耐。
“就这样去死也不错。”
少女的声音恍然响起,在我的意识中作响不停。有些事我们早已了然,余下的仅有痛苦,除了痛苦以外再无他物。
忍到神智稍许清醒之后,我继续无声喝着,短发少女投来忧虑的目光,不时用玻璃杯接水递到桌子上头,不过我无法报答她的好意,除了用酒精逃避此等痛苦之外再也无事可干。
喝到酒馆里头人头寥寥之时,我从衣袋中取出两张万元大钞,放在林立的玻璃瓶中缓慢起身离去。我倚着墙蹒跚走着,仿佛在四下无人的黑暗之中伛偻独行。
“等等,先生!”
身后传来清脆且焦急的叫声,短发女孩从店里头追出,用手拉着我站不稳的身子。
“您还没拿您的找零,而且您这样子,需要我帮您叫计程车吗?”
“别管我…….”
我低声呢喃。
“什么?”
“别管我!”
我愤然甩开她的手,继续倚着墙往前。
她迷茫了片刻,尔后一语不发地执拗将剩余的零钱塞到我的手中,双手放在膝鞠了一躬后回头向酒馆走去。
胃部不断痉挛,一切如同滚筒洗衣机般天旋地转,我倚着墙小步踱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尽数消散。痛感遍布全身,我继续踱步,仿佛身后有一带刺的滚轮在逼迫不止,稍许停下就会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
墙消失了,我摔进一个小巷子中,彻头彻尾的一片黑暗,能闻到铁皮垃圾桶的臭味,手中的零钱被摔得散落一地,硬币滚动的声音逐渐远去。
剧痛如期而至,大脑被人用铁锤敲得碎裂一般痛苦不止,痉挛从尾部传遍全身,堤坝就此被冲毁,我仿佛要将胃部所有东西都吐出一般地疯狂呕着。
呕吐殆尽后,我用痉挛的手取出大衣里的手机,死死地盯着荧光屏幕。我能看到因痛苦而狰狞扭曲的脸,因此等不明所以之物而怒意难遏的脸,因歇斯底里的嫉妒而狞笑不止的脸。
我死死地盯着手机荧光屏幕上的数字,口中泛着呻吟,不断祈祷着凌晨二十四点快点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