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以近二百码的速度自隧道驶出,外头的的光亮倏而透入车内,雨势已然尽数退去,远空中淡薄的卷云稍许遮住了朝阳,在城市高楼的夹缝之间显出灰蓝色的剪影,因为昨晚的雨异样通透。这是黎明的光景,再过不久大抵就会彻底放晴。
车厢里的人数寥寥无几,毋宁说除了我同少女之外仅有一对形同姐妹的女孩倚在距我们后头不远处的座位安静修养,略微能闻到逸散而出的酒味,想必是夜不归宿在居酒屋街待到天亮再记起要干什么重大的事随后离开这个城市。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肆无忌惮地朝我的嘴里灌啤酒或者威士忌,甚至味同嚼蜡的清酒在此刻都未免不能接受。不过想想还是算了,酒精好不容易从嘴里销声匿迹,毕竟今天要干正事,不能像昨日一样喝得烂醉如泥。
少女此时正啃着自车站里的早市购买的三明治和温牛奶,三明治的卖相实在难让人恭维,似是刚解冻般地糊在一块, 面包同酱肉同莴苣菜一起焉在奶油中,这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如果不是外封的标签实在难算是三明治。似乎牛奶也没什么滋味,少女脸上不无不满地滋滋有声,表情甚至比刚才讲述过往的时候还糟。
列车兀然又驶进一个隧道,其特有的声音如期出现。经过不知多长的时间驶出之后,右耳中半规管的不适终于被遣散,而外头也彻底天光大亮。
自黎明前的夜末到旭日高升的初晨,要听完少女讲述她复仇的缘由,对象,以及她的过往绰绰有余。她不是什么奉行极端的神秘主义者,自然不至于对同行者缄口不言。
尽是些稀松平常的悲剧。
不过相较于真正身负深仇大恨的人来说少女的悲剧还算轻松不少,至少其有着一个无比正常的童年。家庭稳步运转,街坊邻居也生不出有隔夜仇的冲突,朋友不多不少,至少没有遭遇过孤立或是暴力欺凌。父母的言行举止都稀松平常,也不至于苛求少女的学分或一定要掌握什么乐器。一切尽数贴着正常的标签,直至她临近初中毕业的某日被尽数撕毁。
父亲用塑料管道堵上了机车的排气管,另一段紧粘在自己的脸上,在院子里头不声不响地自杀了,缘由妻子出轨,且对象是其弟弟。警方将此事作为单纯的自杀处理,没有上诉没有证人没有官司,所有与其相关的亲戚都将其作为不可外扬的家丑化小处理,而自杀动机也随便套上了工作不顺心便草草了事。但少女离开了家,远赴东京一人生存。
少女的叙述便到此为止,随后再也没开口地啃着手中糊成一团的三明治。据此推论,其复仇的对象大抵就是在口中放荡不贞的母亲,或是连带上她的伯父。且据少女所言,纵使现在她身上未出现此等“不眠”的症状,她也迟早要回去复仇,只是稍许迟点罢了。
但她的会采取什么复仇手段我依旧毫无头绪,虽然她风轻云淡地近乎面无表情,但是委实难以估计出她会干出什么疯狂事来。若是她非要致他们与死地而犯下杀人的罪行的话,我则自然而然会成为她的帮凶,再不济也会成为知情不报的窝藏者。我现在可没什么心力同警方打交道,纵使少女干出再出格的事我也不至于同警方报道。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吐出。
若是她要干就陪她干算了,无论如何都奉陪到底。人伦道德这种玩意在我们身上早已尽数消散,已经知晓结尾,本该维持的东西就尽数丧失了意义。
我们早已经走投无路,无处可去,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称为容身之所。
经过一站之后人数骤然增多,列车里头避无可避地变得喧闹起来。少女不断看着手腕上的表确认着时间,此时我才注意到少女右手上戴着一个皮质表链的小巧手表,不过表链上头已然布满了裂纹。随即她转头看向我,毫无征兆地开口说道。
“你相信这是人为的吗?”
由于其太过突然我没有听清她的言语,她重复了一遍。
“你相信我们身上的症状是人为的吗?”
我默然,她也没有追问地看向窗外。
她的说法同我昨晚的梦境不谋而合。
我们自九点时分到达了中转站,但还需等待近一小时接下的列车才会到达,宝贵的清醒时间便就此减小了一个小时。她倚在铁椅上稍作歇息,其脸上已经带上了些许倦意,我思考着到时候她还有没有气力执行她的复仇。
十点往后我们成功地登上列车,其也稳步在轨道上运转。倏而城市的光景尽数消失,列车驶入鲜有人烟的原野,白日在平缓起伏的丘陵上头高悬,随即轨道外头的铁塔也消失不见,彻底进入了漫无边际的荒原之中,云峰层峦叠嶂,同其下平缓起伏的荒原一样辽阔通透。
车厢里的人愈发减少,最后又仅身下我,少女还有寥寥数人。外头透彻得甚至能看到极远处的云峦以及其后的湛蓝清空,日光自云间倾斜而下形成缥缈光柱,少有聚落显现在远处的丘陵上,此等明快的环境仿佛我们干的不是去复仇,而是一场难得清闲的双人远足。
列车驶进了一座小而精致的车站,少女示意下车,看来此处便是目的地了。
走出车站的时候正值正午,大街毫无保留地被烈日覆盖,街上少有人影,大抵同身后的车站一样是小且散漫的市镇。在少女的建议下我们到一边的咖啡店稍作休息,其线路暴露的音响正放着“Air Supply”的《All Out of Love》,旁边一个人不作声响地瞥了我们一眼,其手中捧着马洛伊.山多尔的《烛烬》。
大学时期似乎读过这本奥匈作家的代表作,仅是现如今剧情和语段都在脑中支离破碎无法记起了,只记得我如同蛀虫啃食石梁一般看完此本委实晦涩的作品。现在想来我之所以费尽心力如吞苦药一般向自己脑中塞入如此多的文学作品,一部分是因为热忱,但多数是为了以此作基石原料构造知性的言行举止与沉稳的处事原则,这两点确实在我的社交上头大放光彩。
然而现在全都可笑地消失殆尽了,如同马洛伊笔下悲凉的奥匈帝国一般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我已然无未来可言,以往消耗的心力现如今全成了一文不值的废料,如此想来,简直讽刺的让人笑出声来。
在渐渐涌上的温吞黑暗之中,我看到了“黑衣人”表情上毫不加以掩饰的嘲弄。
痛苦自脑干涌出随即传遍全身,我在椅子上一颤,差点从上头摔倒在地。麻痹感仍旧在末梢移动,我睁开泛痛的眼睛,少女昏昏欲睡的表情随即出现在我的眼前。
看来她是打算在此处先痛醒一次再实行复仇,以免防止在其间难以抵抗地昏睡过去。我起身走到其座椅边上扶着她的肩膀,不一会儿她猛然颤抖,缓慢睁开眼睛之后看向四周,吐出一口浊气。
“谢谢。”
“不用。”
先昏睡过去的人被道谢委实有些羞愧。
在思绪稍许清晰之后我们结账起身离去。左侧天空上头的厚云蜷曲下沉,但在依旧烈日面前败下阵来,在狠毒的阳光下头我随着少女爬上一徐徐上升的缓坡之后,小镇远处的光景净收眼底。随即她便抄近路般地在交错无度的小巷里头穿行着,自其间而出时正对一破旧公园,侧面是一沉缓的板道,少女轻快地望其走去,仿佛将要干什么极其欢快的事。
板道的尽头伫立着一带着独立庭院与围墙的房屋,近看才发现其围墙上的花盆尽是枯枝败叶,原本乳白的围墙也因为堆放污物染上灰浊。从锈迹斑斑的白色铁栅门可以看到里头斑驳的落地窗和已经难称为草坪的一片荒芜,看来本来是一座不小且有格调的屋子,但如今无人打理一片狼藉。
庭院的铁栅门没有上锁,少女推门而入,我随后跟了进去。
在她按了两下发出嘶哑呜声的门铃之后,门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后锁芯机括声响起,门缓慢地打开。
我同门后的中年妇女目光交汇。
在见到其的第一面我不自禁地估摸其年岁起来。
枯槁的头发披其后,双颊臃肿,上头遍布黄斑,且带上了令人作呕的不自然光泽。其眼中带有泼妇特有的厌烦神色,在反应了片刻之后肉眼可见地转向了憎恶,带着好不夸张可称为怨毒的表情死死盯着我们,或者说盯着少女。
她就是少女母亲?未免太不相像。
“你回来干什么,快滚。”她以极度厌恶的语气向着少女说道。
“让我们进去,我有话对你说。”
少女带着讥讽地回应
“说完就走,不扰你清闲,你也应该不想被别人看到在大门口向着因自己的苟且之事而离家出走的女儿破口大骂的样子吧。”
我沉默地看着眼前二人对话,心想少女难道要耍诈进屋后再动手不成,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给我们留下了逃命的余地。
她脸上的憎恶丝毫未减,毋宁说加重了几分。其拧成一团的丑陋眉头下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恶意,能够清楚窥见她破口咒骂时的样貌。
委实令人作呕。
她转身进屋,我同少女随后而入。屋子里的光景同外面一样也是一片狼藉,沙发上堆满了莫可名状的物件,地面上头污物斑驳,水池里头的杯盘一片乱遭,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扫过了。
少女自然地在餐桌上落座,似乎那以往是她的位置。自满是白迹的落地窗外头透进的光稍显浑浊,连带屋子里头本就污浊的空气更显滞重。四下一片默然,少女与其母亲在不发一语地对视,极富默契感仿佛都想等着对方先行开口。最后大抵是其母败下阵来,开口说道
“你想说什么,我不记得该给你的钱有少了。”
她依旧以对待污秽的表情对着少女,此番光景无论如何看来都难称有血缘之亲的母女重逢,简直是有血海深仇仇人相见。据她将少女视为拖累包袱般的语气看来所谓的抚养大抵是法律约束所为,其间绝无可能含有半点可称亲情的东西。
“你说那东西?”少女平淡地说
“一分不少地留在连我密码都忘了的卡里,你现在想要回去也未尝不可。”
“怎么可能,你这个没我养就活不下去的废物,凭什么在我面前随口胡扯。”
二者形成了极其异样的对立,前者愤怒的形同滚热岩浆,其散发出的恶意清楚可闻灼人心脾。而少女则平淡地坐在椅子上,如同立身于稍有微风就会倏尔远逝的静谧空白之中。
我没有自信直面如此尖锐的恶意还能处变不惊,但她确丝毫没有伪装踪迹地坦然受之,似乎恶意在她面前就如同一文不值的可怜蛆虫一般…….
不对!有什么东西在少女体内蓦然闷烧。
她稍微直立上身,将手臂交叉放于附着薄灰的桌上,缓慢开口说道。
“告诉你件事吧。那天是我在门外看着你们做爱,然后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爸爸。”
“什么…….”其母亲似乎由于太过震惊而迷茫了片刻,但少女刻意不给其反应时间一般毫无停顿地接着补充,其表情已经稍许扭曲,难窥一丝倦意。
“也就是说,是我毁了你的清誉,也是我直接杀死了他。”
她的表情带上了些许扭曲。
“爸爸自尽后,我也因为承受不住痛苦而割腕自杀,但是伤口太浅了没有死成,想来真是讽刺,现在那个伤口居然消失得毫无踪影了。父亲死去时的样貌同你们在床上的扭曲模样,在弥留之际一遍又一遍地如同走马灯放着,啊,如今想来都让我作呕。”
“你到底想说什….”
“在那时候我生出了强烈的恨意,最该死的是你,让父亲自杀的是你,让这个家庭碎的一塌糊涂的是你,把我原本安稳的未来毁灭的也是你,就这样轻易饶过你太过让我良心不安。”
“所以我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在班级里把你的丑闻大肆传播,同班同学的父亲刚刚死去,在此等平淡又狭小的小镇里头本就是不可多得的新鲜事情,更别说如此具有戏剧性与荒诞性的事了,他们都乐得将其同父母分享,同时也喜欢看见他们谈论起你的神色。”
她体内闷烧的腐朽之物已然可以瞥见一隅,其不动声色地匿于其平淡的外表下,此时已然抑制不住地趋向顶峰。那是被少女藏拙已久的企图与愤怒。
“到东京之后,为了补齐房租费餐费学费补习费,我开始干起了援交。”
她将语气刻意覆上漠然,逼仄着继续说道。
“每周至少要有三个晚上同男人睡觉,其余时刻我埋头学习,交钱上昂贵的补习班,不择手段耍尽心计和同班同学和信得过的老师打好关系。
“别说了….”其母的情绪似乎一触即溃,而她的神色兀地变为蔑视。
“我不会动用哪怕一点你给我的臭钱,因为我要亲手毁了你的余生,然后再把被你弄得一塌糊涂的我的未来亲手夺回来。”
女孩继续嘲弄到
“你知道我被夺去处女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我窝在不到三叠的破屋里想着爸爸的时候是什么心绪吗,你知道我看着友人毫无约束毫无仇恨毫无痛苦的肆意妄为之时嫉妒到何种程度吗?”
“如今我的偏差值足以挑选名校,被不知我底细的人爱慕追捧,有着可推心置腹的友人。”
少女静坐在椅子上未动一步,但其可略微窥见的火苗已然势不可遏,但却以缜密的轨迹蔓延,以燎原之势将对方吓得无从反抗,断其退路将其逼得无处遁逃。
随即她笑着开口。
“等着我的是光明的未来,而你,则在这个对你充满污言秽语尽是歧视的小镇里慢慢腐朽成一滩烂泥就好。”
我看着少女心神恍惚的母亲,她的心理防线已然尽数崩毁,如今失神地倚在椅子上无声地念念有词。但少女没有起身,依旧淡漠地看着眼前已然足够凄惨的复仇对象。
难道还要继续不成?恐吓讽刺羞辱都已然用尽其极,故技重施怕仅是徒劳。
“最后再告诉你件事吧。”
她带着哂笑着沉缓说道。
“我快要死了。”
她的复仇到此结束了。
一时间空气凝滞。我蓦然转头望向少女,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停滞。
原来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这番光景。
金色碎发下的哂笑无比高傲,甚至到了傲慢的地步。干涩的嘴唇,厌倦脆弱的双眼里头尽是轻蔑和嘲弄,仿佛刚才的言语不是告知对方自身时日无多,而是给可怜虫豸的倨傲施舍。回过神来我已然呼吸加速,心绪不受控制的蓦然躁动,我不自禁地被卷入其间被拖拽入旋涡的底端,甚至要在兀然发于己身情绪之中溺亡。
竟有如此美的表情。
她没有任何言语便起身信步离去,甚至丝毫没有瞥其母一眼。
外头正值下午,日头高悬。少女推开庭院的白色栅门继续向前走着,板道上头尽数被阳光覆盖,毫无阴翳可言。我紧随其后,叹到这是何等荒谬且完美的复仇。
拐下板道,前头再度显出颇有年月的公园,少女蹒跚向那头走着,最后歪斜地躺倒在带有锈迹的铁滑梯边上,大抵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毅力与力气。我快步向前将其倚在我肩上,扶着她到一边树荫底下的长椅落座。
她枕着我的大腿,在一阵痉挛后猛地睁开眼睛,喘着气略微疲倦地直视前方。
“不赖的复仇。”
“这种事在你眼中是不赖的吗?”
她有些倦怠地在嘴里嘟囔,略微蜷起全身,脑袋挪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枕着。
“我以为你会抽出厨房里的餐刀剖开她的肠子,粘上内脏里喷出来的臭水,出来的时候全身带着血。”
“那岂不是要连累着你一同逃到天涯海角了?”
“那样也不赖。”
“对我失望了吗。”
她没有看向我的脸,而而是稍许直了直蜷着的身子,口中略微发出呻吟声。
“一点都没。”
“当真?”
“当真。”
我不无疲倦地回应。
在回程的列车上少女再无言语,倚在我的肩膀上头闭目养神。自是睡去不得,但我们了然互相之间早已精疲力竭,心力交瘁,在列车上跌倒抽搐未免过于狼狈,所幸什么事都不干,不出声响的在座位上昏厥痛醒循环不止。
在外人看来此番光景大抵是暧昧亲昵的情人无异,但此等关系未免太过明艳轻快。我们仅是被不讲道理地拴在激流之上破船之中的两只可怜虫罢了,相互遮蔽船外湍流之中飞溅而出的碎屑,在船上报团取暖相濡以沫,前方不远处既是即为高悬的瀑布,而破船笃实无误地趋之向之。
我们拿其毫无方法,仅能一味听之任之。
纵使少女不将其诉诸言语,我也能清楚体味到有什么莫可名状的东西正在她身上缓慢丧失,自那场复仇结束之后便是如此,如今愈发倦怠地境况下更是难以逃过一劫。那是绝对不能任其消失殆尽的东西。
那是心的丧失。
列车兀自由黄昏驶进黑夜,身子因倦怠全然不能动弹。外头漆黑一片,似是除了黑暗之外再无他物,但似乎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极其不自然不正确的东西匿于其间,其正对着我张牙舞爪,但我却全然窥见不得。
我在黑暗之中觅得一丝端倪,但思考愈是深入,愈发如同置身于一望无际的沼泽暗滩之中,前后左右尽是绝路。大脑彻头彻尾地陷入了浑浊难言的混沌当中,向其中投入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无法幸免于难,没入温吞的混乱之中挣扎片刻便消失不见。
痛苦的突如其来,如同尖锥刺入一般的锐痛直指大脑的意识核心,我用稍许痉挛的手指紧握一边的扶手尽力不发出声来。如同潮水一般的痛苦循着节奏冲刷思维阵地,钝感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刷之中节节败退,我自暴自弃地任其肆虐,随即少女复仇的光景不由商量地自脑中冒出,其言语其神色其倨傲的对峙其说出那句如同宣判话语的傲慢在痛感的驱使之下反而异常清晰,清晰地甚至让人感觉愈发病态。
违和感在列车的蓦然行驶之中渐次膨胀开来,我转头看着少女略带扭曲的脸庞,终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该如此。
我抬头环顾列车上头的光景,愤恨自身竟是现在才意识到此点,往前的思维被痛觉被困倦被恨意被自暴自弃被对少女的爱意折磨钝化得不堪一用,就连今日凌晨时期难能可贵的清醒也被尽数引导向对“黑衣人”毫无用处的憎恶。违和感在此时趋向高峰,但我却一头撞上什么东西似的深究不得。
少女何至于非得干如此异样病态的复仇不可?究其缘由,我们不明就里被被一同拴在不久就会坠落高崖的破船上头本就未带一丝常人应有的公正性。
我并非嫉妒常人,我只是想在自身既定的轨道上头自得其乐罢了,然而所谓常人的理论也让人如坠云雾般地云里雾里,纵使我固然心机颇深固然一味利己固然执拗固然过于自信,但我相信我大抵还是属于常人的范畴,那么何至于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乖僻兀然扯出轨道,摔个七荤八素,与即将被公正性审判的罪大恶极之人殊途同归不可?
越是思索,内心就愤怒地愈难遏制。我们何至于受此等不公正的待遇,且非得在万般折磨之中不明就里地搭上性命不可?少女上午在列车上的话语响起,如果这不讲道理的混账行为真的是他人所为,其有什么缘由加害同“他”素昧平生的我和少女?纷纭的思绪最后皆是不约而同地导向此处,仿佛兀然撞上什么似的再也深究不得。
是墙壁!
我的心仿佛四面皆壁。
无数象征以及隐喻在我的心的四面八方陡然成壁,对其围追堵截,将心逼入死角无法动弹。但我能清楚感觉到墙壁并非密不透风,其间存在肉眼难见的错缝,只要从其间穿过前方就绝不是死路一条,我们的救赎之道或许就在其间。
我们或许还有得救的方法。
恍然之间我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随后手臂轻微被他人拉动,是少女示意列车已然进站了,我看着外头的光景,自己竟是全然没有意识到此事。
回公寓的路上我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置了二人份的七折促销速食饭团,同少女一同在附近的公园中草草解决,头顶上头的天空难窥一物,明日怕是有骤雨来袭。昨日梦境里头的那场倏乎而至的暴雨兀然浮于眼前,我在自身的遭遇,少女的叙述,黑衣人的言语之中思绪纷纭,思考“墙壁”的错缝到底何在。
进公寓之后我同少女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倦怠夺去了我们开口的气力。如今正值夜间二十一点,外头偶有声响传入其间,距凌晨二十四点还有不多不少的三个小时,怕是还要再昏过去几次才肯罢休。我在冰箱里头取出度数稍高的白兰地蒸馏酒,带着两个马克杯到沙发上头落座。少女已然倚在我的对面静坐了片刻,眼睛看着落地窗外头的幽蓝光景。
我将其中一杯马克杯倒上少许白兰地随后推到少女面前。不知为何,吸烟的欲望在此时不明就里地升腾,我摸索大衣的侧袋,昨日买的本森吉普森丝毫未动地放在其中。
正当我打算将其取出之时,少女开口了。
“我有个请求。”少女盯着我的眼睛缓慢说道,虽是像倦意所带来的沉缓,毋宁说有些扭捏。
“能让我看着你的脸...眼睛睡吗?”
“眼睛?”我不无疑惑地发问道“倒是没有问题,可你要怎么做?难不成你坐在床边看着我不成,那样未免太过麻烦。”
“在床上面对面躺着就行了。”
她忸怩地说道。
我沉吟了片刻,说道。
“床很小。”
“没关系,我想试试。”
稍微洗漱之后我上床侧身蜷缩,少女则不无别扭地同我面对面地躺在我低价置备的单人小床上。房间里头没有开灯,我通过外头透入的淡白光线细细观察着少女的脸庞。倦怠的眼睑,单薄的嘴唇,惨白的皮肤,细碎但利落的金发,少女大抵也在这么审视着我的脸。
“有人夸奖过你的脸很怪异吗?”
少女兀然开口说道。
“没有,我对长相大抵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不,不是美丑那种程度上的怪异,”少女解释道“是一种如同活物一般不断膨胀的违和感,旁人大抵察觉不得,但我能清楚看到。”
她继续补充到。
“因为我同你一样。”
我没有言语,思索何谓少女所称的“怪异”,但是大脑如同没入一团浆糊一般全然思考不得。如今已近午夜,大抵是一天之内最为倦怠的时刻。我看向少女,其大抵也是同样光景,侧身躺在床上再无言语,仅是注视着我的脸庞,仿佛要揪出那股不断膨胀的违和。
窗户大开,吹进了凉快的风,房间里头异样干爽,覆盖着我和少女的棉织物也没有任何滞重。随后自不远处恍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外面开始下雨了。
其愈发增大,午夜的蓝色裹挟其中翻涌不止,我和少女细细品味着雨水濡湿的味道,雨连绵不绝倾注于城市之中,甚至将我们不眠的痛苦都冲刷去些许,此时竟然觉得莫名畅快。
温吞的睡意如同黑暗编织的网一般缓慢降下,将我和她温柔笼罩其间。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二十四点终究来临,混沌无声无息地涌上前来,将我们吞入其中。
我们在难得静谧的午夜幽蓝之中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