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力所及的城市尽头下起了流白的暴风雨。

逶迤凝练的雨云缓慢下沉,白色的雨水笼着迷蒙的一切。能清楚地闻到雨水混杂着泥土的味道。不远处屋顶上头生锈的铁塔在雨中伫立,尔后沉缓上升的街道骤然清晰,沾着水飘荡着的晾衣绳,从不远处平旷的烟草田上吹来的带有草料气息的湿润凉风,近处带着苔藓痕迹的岩石碎块,一切都在流白色的雨中蜷曲翻涌。

身侧兀然出现一漆黑的信号铁塔,上头的细线延往远方目不能及之处,尔后身边的铁轨倏然显出,信号灯明暗恍惚,能清楚看见被雨水沾湿化为深色的枕木上头的痕迹。

在此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这是我高中时日所在的城市,而这也是场彻头彻尾的梦境。

有此意识之时,我已然置身于这场倏忽而来的暴雨之中,城市尽头上的天空黑白交加,乳白色与昏黑混杂渲染其上,开放感与自由感难以言喻。

身体的感觉也逐渐浮现,腿脚酸胀不止,眼孔疼痛,我忆起了我在风和日丽的午间起身,离开已然空无一人的家,在城市之中不断游荡,最后置身于这场暴雨当中。

我了然我已经一无所有。

一边的信号灯突然作响不停,不远处传来列车的呜咽,在雨声的渲染之下显得何等透彻。铁轨旁毫无遮拦,只要爬上缓坡一跃而下就能结束所有痛苦,那时我是这么思考着的,而列车也愈发靠近。

在终于能看到破雨前行的列车身影之时,我爬上了缓坡,在铁轨之上驻足着一黑衣人。

他抬头看着我,其脸庞沉湎于阴影当中,但我可清楚看到他莫可名状的笑容,我知道他以玩弄我为乐,且一味乐此不疲。

“你为什么想要去死不可?”他开口问道。

“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在那之后不是混的一帆风顺吗,考上了东京大学,还交了个不赖的女友,朋友不计其数,前途一片光明,没有什么能拦着你了,对吗?”

他的话语中充满着清楚可闻的哂笑与嘲弄,而我沉默以对。

“要是你在这个时候跳下去了,岂不是体会不到后来那种成功的滋味了?”

我明了他的意思。

“最近睡得还好吗?”

他以故作关切的语气问道。

“为什么要干那种事?”我问。

“哈哈哈,所以我顶中意你的,头脑清楚,脑袋好使得出奇,迅速总结冷静质问,简直太对我胃口了。”

他在雨中毫无顾忌的笑着,电车愈发靠近,破开雨幕在铁轨之上带着无比的正确性与必然性稳步行驶。雨变得愈发深冷,寒气透入骨髓,不知是愤怒还是冷雨让我全身发颤。

“以你这聪明的脑子,应该也清楚我们这么干的用意了。”他笑着说“之后便好好享受吧,我会注视着你们的。”

电车倏而从他身上碾过,尔后在雨中愈行愈远,霎时消失不见。

意识从视野的角落渐次回归,四下依旧是昏暗无比。首先为视线所捕捉到的是小巷里头的铁皮垃圾桶,其上的锈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臭味也弥散四周,若离若即。随即视野前方一不断闪着亮光的某物夺得了我的视线,稍加注意之后,发现是昨晚被我甩出去的五百日元硬币,滚落在我前方不远处不断反射着小巷外头传来的光。

此时似乎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外头偶有大型卡着驶过的声响,随即便归于沉寂。我蜷着身子伏倒在稍许泥泞的地面上,手中依旧紧握手机。将锁屏解除后,上头的数字兀然浮现。

“3.48”,距离我清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分钟左右。

我从地上爬起身,倚靠着墙壁壁看着外头的光景。除了垃圾箱里头传来的臭气之外,身上浓烈的酒味也清楚可闻,身上大衣和长裤也粘上了泥泞,此番光景怕是无法见人。

我拾起地上散落的零钱,向着外头走去。

此时距离初班电车发动的时间遥不可及,且这身样貌会不会让我登上电车都两说。身体渐次恢复掌控,全身上下情况一片狼藉。我用右手确认着衣袋里头的物品是否有所遗失,尔后一阵闷痛传来,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手臂上被玻璃割伤的伤口带来的疼痛。

我挽起袖子确认,伤口表面已然凝固,但是有稍许化脓的迹象。

一注意到此,身体便兀然开始冷热交替。在街灯的照射下能看到现在依旧下着霏霏细雨,如果继续这样不明就里地晃荡着怕是要有大难临头。

我到了附近一通宵营业的居酒屋街道,这里一般有昼伏夜出的夜间出租车在随时待命,接待不胜酒力的醉鬼,乘虚而入谋取利润。司机本身千差万别,唯一共同点处便是都价格不菲,不过此有充分理由,毫无异议,稳稳当当。

我寻得一停在角落的大众出租车,司机出乎意外地是一年轻小伙。其正戴着全覆盖式的耳机,插在半导体收音机上摇摇晃晃,怕是为了抵抗睡意听着摇滚类的曲儿。

在他终于注意到我之后,首先眉头一皱捏起鼻子,大抵是嫌恶我身上的酒臭味。尔后便适应般地点了点头,摘下皮质耳机,打量着我的全身。

“搭车?”他问道

我将目的地的位置大抵向他描述了一遍,他稍微思索了片刻后便继续说道。

“可以,不过价格会昂贵点,大概是白日的两倍,能接受?”

他瞥了瞥我身上的污块,暗示什么般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示意价格随他喜欢。我缩进坐席,他吆喝了一声后便启动车辆,大抵是刚才他听的摇滚乐的后续。

车辆在主干道上嗡嗡行驶着,四周毫无车流,仅有一绿色大众出租车开着大灯在黑夜之中朝着目的地驶去。

“放点音乐不介意吧?我看你这情况可能也需要一点。”

他在座椅上头摇摇晃晃,我心想难不成出租车公司都是不用考核就让人上岗就业不成,尔后示意他随意,只要不是太过敬谢不敏的曲我都能接受。

他在一红绿灯路口停下,将半导体收音机上的耳机拔下,尔后将音量逐渐调大,沉缓的声音传出,竟是以往看过的《毕业生》里头的曲子。

“知道‘西蒙和加芬克尔’不?现在可是大红大紫。”

我大抵附和了一句。

“一部电影就让他们红得一塌糊涂,在我看来虽然那电影不怎样,但是这歌委实是好听极了,还是你喜欢更激烈点的曲子?”

我回答说随意,一切都随意,随意就好。

车子又在红绿灯路口停下,外头的雨势略微转大,Simon继续在半导体收音机里头吟唱不止,他稍微调低了半导体的声音,缓慢开口说道。

“你这人很不一样。”

我默然。

“我干这行很久了,见过的人数不胜数,特别是在半夜接送刻意买醉的人的时候。你懂那玩意吧,人在醉后多多少少都会原形毕露,哪怕像你这样不声不响的,都能从外表上看出些许端倪”他继续说着

“失恋人有失恋人的表情,职场不得志的人有职场不得志的人的表情,家庭不得意的人也有其独有的表情。”

他盯着后视镜,缓慢说道。

“但你什么都不属于,你就像死了一样。”

绿灯放行,车辆再次启动,对路偶遇了一难能可贵的交汇车辆,也是出租车,大抵是已经大功告成准备回居酒屋街看看能不能再赚一笔。前头是笔直的长道,大灯在黑夜之间探索着夜半的光景。

“听着,我有个计划。”他突然开口“前头应该遇不上什么车,而且这个时候负责监控的交警大概也昏昏欲睡,我对这玩意熟门熟路,以往也干过很多次,遇上委实不得意的人我就会请他飙一下,怎样,你要试下吗?”

他继续补充道

“看你也是不要命的感觉,没事,大不了我给你陪葬,墓碑上就写一同追逐极限刺激的挚友。”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放手去干。

他吹了声口哨后便猛踩油门,雨点打击车顶的声音顿时变得密集,车速骤然爬升,七十公里,八十公里,九十公里,一百公里。大众引擎的轰鸣混合着他肆无忌惮地笑着破雨前行,酒精将一切蒙上雾霭,这不要命的出租车就如同那场豪雨之中倏忽而过的列车一般,抱着要将什么东西撞得粉碎一般的使命与觉悟兀自向前。

意外没有发生。

他将我稳当地送到公寓下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左右,我依照先前商量好的价格结清了账单,顺手将之前的零钱全部给他当了小费。他边怡然自得地哼唱着边将沾了泥水的钱币丝毫不在意地一同扔进钱罐。

“够大方。”他说“希望下次还能遇上,到时候免费带你飙一次。”

我拖着脚步,这不带电梯的老式公寓只能步行上楼,右手臂隐隐发痛,身子在冷热交替之中循环不止。腿脚沉重地撞在台阶上头,不知道这声响会不会将精神衰弱的邻居吵醒,我现在无暇顾及他人。

在终于登上三楼之时,我略微一顿。

借着楼道的小灯能看到一个蜷着的人影,少女双手抱膝蹲坐在我的门前,大抵是听到了我上楼的脚步声,她盯着我出现的位置,嘲笑似说道。

“到哪鬼混去了?”

其装束较昨日丝毫未变,稍许宽大的西装式校服包裹全身,其细碎的金发落在淡黄的围巾上头,嘴唇埋在围巾里头窥见不得,但勾人视线的双眼毫不客气的盯着我,全身上下满是质问。

尔后她眉头一皱,比刚才的出租车司机还要夸张一分,捏着鼻子问道。

“夜不归宿买醉去了?”

我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在这。”

“昨天放学后就来了,然后在这等你等到现在。”她依旧盯着我,大抵是没有发怒大骂的力气了。

“你应该提前联络我的。”我狡辩道

“你没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只能听到屋子里头的座机响个不停。”

我从衣袋里头取出房间钥匙,少女起身后站在我身后等着,我才发现她原本蹲着的地方还放着一个破旧的运动挎包。她先我一步开口说道。

“我要住到你公寓里头。”

“为什么?”门开了,我们先后进屋。

“交不起房租,被原本的房东赶了出去。”她说“现在这样没有心思再同中年男人睡觉,自然就没有经济来源。”

“之前在干援交?”我脱下上衣,准备洗漱一番。

“能让独自生存的女高中生有足够的时间保证成绩优异又能有足够金钱应付生活,怕是除了援交再无下家吧。”她将围巾取下,同手提包一起挂到客厅一边的挂钩上,尔后瞥了一眼上身脱光的我,开口说道。

“你的右手怎么回事,和别人打起来了?”

“不用管它应该就会自己恢复。”我没有解释。

“说什么胡话,”少女快步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右手,举起后打量了一番,说“你洗完澡后我帮你处理,没有充分恢复的身体根本没有以往的自愈力,想必你也吃过了苦头。”

随后她便转身走到运动挎包处打开翻找。我在走进浴室后将余下的衣物尽数脱光,打开灯在些许斑驳的等身镜中打量着全身,果真用一片狼藉形容才稍许恰当。其间不明就里寄宿着极富违和感的某物,且依旧在不断膨胀,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这仿佛不是人类的身体。

墙壁上的小窗倏而吹进些许寒风,外头仍旧一片漆黑。我用受伤的右手举着淋浴让热水自上而下淌过全身,黏着感在水流之中暴露无遗,且此等温吞的热意也在不断冲洗我自身的存在于价值。大脑终于开始思考了,此前所有狼狈无比的遭遇都黏着着思维让其无法动弹,此时被尽数冲垮,情感也得到了难能可贵的解放。

首先迎来的,是深切的空洞感。

其余的情感都被不讲道理地压制,或是说被暴食的空洞吞吃殆尽。空洞也是种情感,其同虚无有着本质的差别,后者是什么都体味不到,自一开始便一无所有。而空洞则是被剥夺干净自有到无的寂寥,令人无所适从的寂寥。

前些时候的感觉都被不眠所带来的痛苦与愤怒折磨得愚钝无比,而在此刻则又变得异样锋锐。

顿感能让人麻木以此逃避痛苦,而感觉变得锋锐则意味着无论是什么情感,痛苦也罢忧虑也罢得意也罢空洞也罢,必须全盘接受,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现在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不讲道理被挖空的巨大空洞,其在每次的呼吸中都在不断扩张与皱缩,而手持铲子推着手推车的挖洞人则在自鸣得意地看着这番光景,等着我被空洞吸入其间。

被彻底吸入其间意味着失去了心,意味着死。

在铁轨上驻足的黑衣人兀然浮现,仿佛取材于小窗外头的黑夜之后凝聚在我的眼前一般,定睛看去又消失得毫无踪影。

难以言喻的愠怒自身体中涌出,挖出空洞的人是他,怡然自得地哂笑着我的是他,将我同少女作为提线木偶妄图取乐的也是他。我想将他一拳击倒,将他的混账笑脸打得粉碎,直至他的脑浆沾满我的拳头,再也说不出“我会好好注视着你们去死”的这番混账话。

我换用左手握住莲蓬头,将热水对着右臂的伤口浇灌而下。被小刀割伤的钝痛自肉体之下骤然浮出,这这份痛苦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着。

漫无边际的疲软感席卷而立来,我擦干身子,换上提前准备的衬衫与长裤,走出浴室。

客厅里头的少女早已严阵以待,落地帘被尽数拉开,借用外头传来的些许光亮可以瞥见小桌上列着的物品,镊子,医用酒精,伏麻,医用棉球,棉垫,白纱布一应俱全。她示意我在对面落座,在她的手触碰到我的右臂时我差点条件反射般地将其缩回,她的手凉得厉害,以致我的皮肤像磕在冰柱上一般作痛。

她用镊子夹着沾满医用酒精的棉球在我的伤口上擦拭着,痛觉在此等安静如水的环境中渐次绽开,连外头的城市都识相地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我透过幽蓝的近黎明色调看着少女的脸,她如临大敌的表情仿佛是在干一项一有差错就会万劫不复的精细作业。

在盖上滴有淡黄色伏麻的棉垫之后,少女将纱布一圈一圈缠绕其上,大功告成般地轻轻拍打一下。

“完成了,之后小心点别扯到伤口。”

“这些东西是你带来的吗?”

“简易的应急医药包罢了,能自行处理就不去医院挂号,一来浪费时间,二来贵的要死。”

少女将桌上的物件打扫收进一个带有红十字的白色布包当中,我说道。

“不明白,现在的社会环境有这么容易受伤不成?”

“有些客人的特殊嗜好罢了,虽然能赚的多了点,但多多少少会留点痕迹,”她将白色布包放回放在墙边的运动挎包之中,“有些小伤口忽视了就容易导致炎症,所以对这种东西我一向疏忽不得。”

“你也真是辛苦。”

“过奖。”

我走到咖啡机前准备蒸煮咖啡,土灰色布袋中的咖啡豆寥寥无几,我将其取出一半,小心碾碎。右臂上裹着的绷带带来了一种异样的拘束感,说是拘束毋宁说是保护,限制其行动范围来保证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损害伤口,这份感觉于我而言不坏,甚至可以说有点讨喜。

咖啡机里头的水汽蒸腾,其勾引着胃酸也开始莫名翻滚,饥饿感仿佛奔马一般突如其来,有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胃,逼迫其上下蠕动。一旦有此开头,空腹感就如同终于冲垮堤坝的洪水一般汹涌不止,一发不可收拾。这时我才意识到自昨天中午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进食,甚至昨日的午餐都在后来被尽数吐光。

少女默契地打开冰箱的门,不过怕是要让她失望了,里头除了杯面再无他物。她的表情如预料般地骤然凝固,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在接过两杯咖啡之后我到客厅里落座吗,外头的雨势渐小,黎明前的天空难得地挂上了青灰色,瞥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现在刚过凌晨五时。少女端着正在泡的杯面随后坐下,将其中一杯推到了我的身前,开口说道

“今天陪我去一个地方,有点远,等会就得出发。”

“学校呢?”

“今天不去了。”她小口啜饮着马克杯里的咖啡,看向外面的光景。

“你要去干什么?”我不无疑惑地问。

她思索了片刻,似乎在搜刮合适的词汇一般,随即开口说道。

“去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