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前。

九曜国,伏羲市,宫城外围。

露珠在闪闪发光。

供花迎着朝阳,摆满两道狭长的小径。昨夜的宫城火灾以来,如夜色焦黑的城墙就像一幅最残酷的地狱图景,零星点缀着人们的悼念与哀思。献花的人大都是普通民众,偶尔也有几个商人,但位高权重的贵族却格外罕见。

除了带头来到这里的九曜国军事大臣——严阵。

他捏着金黄色的小胡须,炫耀般展示着自己的气定神闲,或许是因为拥有四分之一的西方血统,他的五官出奇立体,相貌也在同龄人中尤为出众。即使被岁月染上了风霜,也难掩其英雄气度。

而破坏了这幅完美图卷的唯一污点,来自他的左眼眼眶。

“义眼”。

由于与异国之间的战乱,他的左眼在年轻时便永久性失明,后来,逐渐掌权的严阵借助九曜国制造联盟的技术支持、为自己植入了玻璃眼球,并借此宣告机械魔法时代的正式降临。谁都不敢亲自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可他是例外。事实就是,他也的确在那之后成功吸引了一波不可小觑的选票。

不过,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毕竟是假的,远远看去,那颗雪亮的玻璃珠显得格外突兀。

“严大人。”

听到部下的声音,玻璃珠里的黑点向后一转。

“嗯。”

严阵迈着稳定的步子走到烧焦的佛像前,摆下一束色彩朴素的供花、以寄哀思。当然这只是平息舆论用的手段,至于他心里究竟是不是真想哀悼那群逝者……

也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等候在三百八十八道阶梯之下的士兵们一齐仰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而后,严阵冲着无限铺陈开来的城市一挥衣袖。

“军事曙署定要找出失火的原因,严肃处理!以慰陛下在天之灵!”

“吾皇万岁!九曜永存!吾皇万岁!九曜永存……”

高呼口号的士兵们整整齐齐地抬起手中的铁棒、又一齐落下,金属与地面敲击而出的火花与他们内心隐隐作祟的邪念纠缠在一起,极具威胁性。

但在此刻,一个不合时宜的男人出现在台阶的最末端。

声音渐渐平息了。

士兵们纷纷避开身躯,为他让开一条路。

“好久不见,我的老战友。”

黑发男子面无惧色地大步跨上阶梯,望向严阵的目光亦坚定不移,常人一步一个台阶,他能一步三个,很快便来到了佯装哀悼的严阵跟前。

站在高处的严阵,似乎很享受自己此刻的地位优势。

“这不是白猎老兄弟么。”他狡猾而老道地作揖道,“来人,替白大人也献一束花。”

“不必。”黑发男子猛地伸出一只手掌,粗糙的嗓音震耳欲聋,“我自己带来了。”

在他身后,端着一束黑玫瑰的副队长迅速上前,赶在严阵的手下之前放下了供花。选了黑色肯定不是偶然。黑色是矿石的颜色,原本大自然里没有黑玫瑰,都是靠着魔法的力量,才有矿区诞生了这种新物种。

白猎很清楚,他这位擅长权术的老战友严阵会看懂他的言外之意。

果然,严阵马上转移了话题。

“……令郎的事,我很遗憾。”

“遗憾?没看出来。”

白猎也是直白,两手往胸前一抱,一副“今天这闹剧不会轻易收场”的姿势,等待着对方的退让。

同样富有经验的严阵才不吃他这套。

“加入我们吧,白猎。”严阵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劝说道,“你也知道,这个国家……早就从核心开始往外腐烂了。”

白猎的神色毫无波澜。

“——说人话。”

“嗯……谈到经济和战争,各国元首可以频繁举办稳定人心的盛事,但你我都知道,应者寥寥无几;而面对那些将彻底改变臣民生活的魔法技术,各个城市却几乎完全失语。我们伟大的皇帝只知哀叹国家的衰退甚至衰落,他沉迷于昔日、国界、身份迷失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对过去的九曜帝国辉煌的怀念,却对新的技术一无所知。”

“别绕弯子。你的主张是什么?阻止一切,还是许可一切、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和直脾气的人对话就是省事。

严阵的怪笑越发迷离了。

“老朋友,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你要阻止我、放任这艘巨轮驶向倾覆,还是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让九曜自此走向富强?”严阵深刻的眸子洞穿了白猎的疑虑,“现在,做出决定吧,白大人。”

“……”

出乎意料地,白猎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盯着对方那张难觅皱纹的脸孔。

“来日方长,咱们下次议会上见。”不久后,严阵微笑着警告转过身,与他擦肩而过,好似话中有话,“记得小心你身边的人。轻信是一把利刃,一旦松手,就会斩断你薄弱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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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一道刀光飞驰而下。

她保持着冷峻而不动摇的姿势,直勾勾地面对着身材庞大的硬汉。

“……呼哈哈哈,真是有胆识的小姑娘!”

荒原战士首领坎塔极其狂野地笑了几声,手中的巨刃也随之收回刀鞘。

夏珍珑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其实她早就吓得腿都快软了。只是因为身体太僵硬、才成功在他面前制造了“她很冷静”的错觉。

从她不自量力地试图说服坎塔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会遭遇这样的鞭笞。这都是她自找的!可她也没办法,谁让白宿完全没给她别的选择!

“不愧是公主,气度非凡!”坎塔甚至鼓起了掌。

夏珍珑平复了一下呼吸,趁机追问道:“那么,你同意我们的请求吗?”

坎塔没有立刻作答。

她的视线随着坎塔的身躯在房间中四处游荡。他转了两个圈,步伐像在散步,很轻快,可他紧背在身后的双手泄露了他的思虑。

突然,坎塔停了下来,还瞥了眼桌面上的猫头鹰时钟。

“……我想你也明白,借兵给你们,就意味着直接和九曜国开战。”

坎塔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肃穆。

白宿高声辩护道:“只是一时的交战!她是九曜皇室唯一的后裔,一旦你们成功护送她回京,严阵也再也没有封口的理由。皇室血脉会继续存在,白家在议会的席位也会名正言顺地扩大。你所担心的全面战争绝对不会爆发。”

李渔舟顺势单膝跪地,以示忠诚。

“好吧,即使真能这么顺利,但于你我而言,又各有什么好处呢?”坎塔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

白宿皱眉道:“您不妨直抒胸臆。”

“自古以来,发动战争的理由只有两种:第一,国外的权力、土地、奴隶、还有财富,打败别人,就可壮大胜者;第二,也就是国内的争权。统治者怕失去力量,就发动战争让老百姓分心,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的做法。”

“……”

“你们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坎塔的疑问虽无敌意,却贯穿了白宿自己都难以回避的“不确信”。

前者,还是后者?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但他此刻不能给出摇摆不定的回答,因为他必须说服对方——说服这群被机械剥夺剩余价值的游牧民族的首领,去帮助一个来自敌国的落魄公主,而且还要以空手套白狼的方式。

稍有不慎,他们就都会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有第三种呢?”

这个声音来自他最没期待的夏珍珑。

她提起托在地上的裙子,往前走了两步,被划伤的地方还渗出些微的血迹,这个略显天真的回答一下子让白宿有点伤脑筋。

“你别多说……”

“这不是战争,而是维权。”她抬高了声调。

“维权?”

“我无法原谅的不是他们夺走了皇帝的权力,而是他们蓄意放火、烧掉了整座宫城。”她的眼眶竟微微泛红,“无辜者的性命在他们眼中毫无价值。这样的人要是掌了权,恐怕会更快对塔塔部落发动战争,到时候就会有更多无辜者受害!不是吗?”

她一不小心就动了真感情。

皇位也好,公主的名号也罢,这些虚的东西她都不在乎!

但是,与她日夜相处了两周的富春、宫女太监们、还有怀着祝贺之心赴宴的皇亲国戚,原本都是一个一个单独的人。他们即使有罪,也不该在遭到审判之前、就被一场谎言家的大清洗、以最极端的残酷方式夺取性命。

既然他们还叫她一声公主,那她就不该对他们的惨死置若罔闻。

白宿忽然明白了那种特殊的感觉来自何处——她是一个极富责任感的人,也有极高的共情能力,虽然平时表现得大大咧咧、啥也不在乎,可她内心终究还是柔软的。

瞬间,他意识到他有义务维护这片柔软。

“殿下说得很对。”他单手抚上她的肩头,像在安慰,然后他又转向了表情略有松动的坎塔,“没有什么比一个存在隐患的邻国领导者更具危险性。您应当与我们合作。”

“所谓的合作,只是我派我的兄弟去帮小公主夺回宝座吗?”

“当然不是。”

“那还能是什么?”

来了。对方已经对交涉有所松口,很快就能进入下一个阶段:谈条件。白宿压制住迅速加快的心跳,嘴角也再次浮现出了微笑。

“我的建议是……”

“比方说,我们可以共享九曜的海港?”

夏珍珑却忽然出声了。她的眼眶还红着,思维却转得很快,连静静跪在一旁的李渔舟都惊呆了。

“海港?”

“你是指……”

白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记得她在夜航船上翻阅过九曜国的地图,只是没想到,区区数分钟的时间,她就大概记住了这些地区之间的内在关联性。这是何等可怕的记忆力和政治嗅觉!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书桌前,在白纸上简单勾勒了几笔。

塔塔荒原的惯用羊毛笔让他用起来不太灵活,但总比空口白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