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塔似乎还没明白夏珍珑那句话的含义。

“共享海港?意义何在?”

她神情微妙地转了转眼珠,“嗯……”

“是的。意义很大。”白宿替夏珍珑说完了她没法一下子理清的话,“为什么诸多城邦都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掌握海岸线?因为有港口,就意味着有生意、有金钱流动、有情报和最先进的魔法技术,所以才能强国。而塔塔深居内陆,最大的痛点就是没有港口。”

顺着他的指引,坎塔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图上的小圆点,却并未动摇。

片刻后,他调整了一下脖子的角度。

“你想让我们和九曜人合作?我的弟兄们可不会同意。”

急切地想做点什么的夏珍珑两手举起那张地图,在坎塔面前疯狂摇摆,嘴里还念叨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过于少年漫画的台词:“那就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改变现状的意义!这就是首领应该做的事!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免得被淘汰成时代的眼泪!”

“有干劲是好事,但是小公主,你真觉得魔法就意味着更好的生活吗?未必吧。”

“可是……历史课本告诉我,生产力很重要。”

“历史课本?”

她又开始说他们听不懂的话了。

白宿上前一步,赶在她发表未经深思熟虑的言论之前按住了她的肩。

“何出此言,首领大人?您觉得魔法无足轻重的理由是什么?”

“你们还年轻,可能不懂,过日子没那么花哨、也不需要那么多机器。太贪心只会反噬回自己身上,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这么个道理。”坎塔不客气地说教了起来。

这完全是来自年长者的阅历压制。

夏珍珑并未气馁,尝试以事实立证:“刚才我们看到你的村民在贫民窟里无事可做了。你就不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吗?”

听到她这么拐弯抹角,坎塔略显不悦地扬起了眉毛,声音比方才又低沉了数分。

“——是,他们丢了工作!可为什么他们会丢了工作?是因为魔法矿石的入侵,许多地区都不再需要人力,因为九曜人肆意侵占矿石的开采权!这就是最大的矛盾所在!现在你明白我无法与你们合作的原因了吗,小公主?”

“可是……”

“我想给我的子民一方净土。让他们就算不依赖魔法、也能活下去。”

这是他给他们的承诺。

从他幼年时第一次为保护弟弟挥拳起,他的武力就只为“守护”而使用。他还记得那群矿工在九曜国工头的鞭打下没日没夜地干活的场景,也永远记得仅仅因为“不体面”、他和弟弟就遭到了工头儿子的唾弃和辱骂,记得勤勤恳恳干活的父母被迫忍饥挨饿。

很多人不理解坎塔的顽固,但他坚信,某些规则存在,就必定有其价值。如果荒原上的牧羊人无缘无故被操纵魔法的家伙歧视,他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创造一个牧民也能安居乐业的地方。

这是他们最后的“梦幻岛”。

然则,对此毫不知情的夏珍珑急于挖掘出真正的问题所在,语速也越来越快,“魔法到底有什么不好?我不是在明知故问,是真的不明白!”

坎塔对她的反应感到古怪,不过她的眼神很赤诚,不像在说谎。

他顿了顿,从书架上拿来一本画满了线条图案的旧书,亲手递给了她。

“看看这本书。”

“咦?这是什么?”

“自食其力是我们的教义之一,矿石乃是邪秽之物,得到它的人都会沉迷于掠夺和豪取、不知满足。”

她飞快地浏览了几页,猛地抬头问:“这是你们的手册吗?制定教义的人是谁?”

“是我们尊敬的神明。”

“可神也许不存在呢?制定教义的人或许是想利用你们呢?”

这句话直戳坎塔的死穴。

他的重拳一把砸在桌面上,对她怒目而视。

“一无所知的妇孺就别大放厥词了!”

她双肩一抖。

这是当然,他好心好意的回应和争论换来的却是一句挑战信仰的傻话?

神不存在?那他们相信了这么多年的是什么?空气吗?

坎塔这次真的被惹火了。质疑者向来只需要一句轻飘飘的否定,仿佛这样就可以击溃维持者树立了一辈子的祈愿,隔岸观火固然轻松,但也不意味着可以往努力救火的人身上泼冷水!

李渔舟连忙将手按在刀柄上,向右前方一步,护住手无寸铁的夏珍珑。

“公主,后退。”

“对不起,坎塔,我不是有意激怒你的,这充其量也只是一种猜想!你想相信什么,是你的自由!”

她的解释略微有点苍白无力。在现代人的夏珍珑看来,宗教本就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安慰剂,她接受了这么多年的“实践出真知”教育,对一切神学理论都毫无兴趣,所以才会不慎触及对方的禁区。不过她本意不坏。

坎塔压低了眉毛。

“随意臧否他人可不是自由。”

“对不起……我不该质疑你的,我只是……”

“……只是?”

坎塔嗫嚅着嘴角,怒意一触即发。

其实他能耐着性子和这小丫头一直聊到现在,已经在白宿意料之外了。现在轮到白宿该做点什么来打破僵局了,无论威逼利诱、还是围魏救赵,总得想办法迈过面前这个男人心头看似坚不可摧的“坎”,他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搏一搏最后的希望。否则……他们能否活着撑到父亲派人前来搜救都是个问题。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了坎塔部下的敲门声。

四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那里。

“老大!老大!”

“怎么了?”

部下听起来很无奈,“有个农人求见您,怎么劝都不肯走啊!”

“农人?”

隔着一层石门,坎塔的微表情无法传达出去,但他的声音早就裹满了不耐烦。

“……你叫他等等。”坎塔说。

“可是,他说是跟九曜人有关的事,必须马上面见首领。您看……”

坎塔回头瞟了夏珍珑等人一眼,终于做出了让步。

“那就叫他进来吧。”

她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后面发生的事让她吓了一跳。只见门扇一开,站在外面的男子便双膝跪下,扑腾一声拜倒在首领面前,恰似一名无比虔诚的信徒在跪拜他的精神寄托。

“敬爱的坎塔大人!请您饶了这位小姐的性命吧!”

“怎么,你认识她?”

不喜欢这些礼节束缚的坎塔立刻把他扶起来,并细细端详着年迈老者的脸。夏珍珑也认出了那人的脸。

毫无疑问,那正是不久前驾车前往内城的车夫。皮肤深黑是整日风吹日晒的象征,密布的皱纹意味着他的生活并不轻松,满是老茧的手证明了主人的勤劳和艰苦,他卑微地俯身在那儿,好似一支生命力早已枯竭的干柴。

这车夫就是坎塔想保护的若干“弱者”之一。

车夫见他不应,用力挣开坎塔的手,继续磕头道:“她帮过我一次,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求您网开一面、放过她吧。”

带他进来的小喽啰着急了,连忙想着撇清责任。

“大兄弟!为九曜人求情,你不想活啦?”

“别这样,茧。”

坎塔伸手拦住了他即将挥下的棍棒。

在首领的家宅里伤害平民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自然,首领的家宅长得跟其他房屋没什么区别,也是他定下的规矩。他不想从头到脚都显示出“上等人”和“下等人”的不同,因为他们本就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血与肉的生命体、都是向光的人、都是神的子民。

名叫“茧”的男子后退一步,不太服气地低下了头。

车夫继续恳求道:“坎塔大人,我知道教律不允许九曜人随意出入内城,可他们都还是孩子……”

“你不必说了,我自有决断。”

“可……”

在年迈车夫紧张的注视下,坎塔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而后慢悠悠地转向夏珍珑,期间她一度以为他要挥动那把斧头当机立断地砍下她可爱的小头颅了,所以她浑身的毛孔都散发着紧张,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了数秒,再度开口。

“你觉得真的会到来吗?”

“诶?”她似乎没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他望着少女深邃的眸子,口吻中满是自我质问的意味。

“如果和九曜合作,塔塔人和九曜人就能和平共处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刹那间,脑子里飞速转动过无数的念头,她甚至来不及抓住任何一个,但嘴唇早在想清楚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张开了。

“会的!一定会的!”

她紧张得都破音了。

可是,真不可思议,他居然被她那灵魂深处的热情感染了,仿佛一个好端端的人忽然开始感冒发热,四肢、头脑都在发出轰鸣。

坎塔将双手抱在胸前,问:“你确定九曜国不会趁机向我们开战?”

“世上的暴君,若准备打一场战争,不到万事俱备,总是要侈谈和平的。”白宿出声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夏珍珑点了点头,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逊色于他,至少从语气上。“对!我们会极力阻止战争。虽然这只是个灭国公主和落魄贵族的口头承诺,但坎塔,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战火肆意曼延。”

他最后一次打量着她。内心纯粹的人总能散发出无比真挚的光辉,也许是因为和自己气味相投,坎塔时常能从无数污秽里寻觅出隐藏的光辉,而面前的公主就是一个例子。

他确定她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唉,如果是随便拉一个九曜人放在我面前,我可能会对他这番理论嗤之以鼻。”

“……”

她屏住了呼吸。

“但来的是你,小公主。”坎塔轻轻擦拭着他的巨斧,就像父亲在呵护自己即将上战场的儿子,“你有不畏强权的勇气和善意,也有辅助你的智囊团,虽然只是幼苗,我倾向于相信,如果真的帮了你,你也会真的给我们以回报。”

“真的吗?”

她的喜悦一览无余。

“现在,我要去和我们这儿的阿尔托主教打声招呼。”坎塔再次站起来时,头又险些擦到天花板上悬挂的灯具,“我管打架、他管家,我们一直是这样分工的。要是真派兵,也得征求征求他的意见。”

这就已经离成功很近了!

夏珍珑心里乐开了花、一时都忘了回话,无奈的白宿只得放任她继续握拳狂喜,自己来到坎塔桌前,和他握了握手。

“没问题,我们会静候佳音。谢谢您愿意听我们说这些,首领大人。”

“嗯。”坎塔的握力很大,但不具敌意,给人莫名的踏实感,包括他的声音也一样,“那么!明天我将给出最后的答复。今晚诸位就只管喝饱塔塔荒原的烈酒、在教堂里睡个好觉吧!那附近是中立区,不会有人对你们行凶的!哈哈哈哈哈——”

白宿微微颔首。

在荒原战士扶起一脸茫然的车夫出门之后,目送他离去的夏珍珑才直起了腰。

现在她手心里全是汗,捏都捏不起来了。心脏在坚实而有力地跳动着,这是她曾经亢奋过的事实,虽然很蹩脚,但她第一次合格地扮演了九曜国公主的角色。她微笑着回过头,想从白宿和李渔舟那里得到应有的表扬。

“我是不是干得还不错?”

“……凑合吧。”

“白宿!你说句好话能死吗?人都是需要正面反馈才能成长的!”

她气得只想一脚踢上他的要害,不过,在她真那么做之前,他就忽然失去了支撑力、从书桌边倒了下去。

眼疾手快的李渔舟连忙伸手架住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

“喂、别吓我啊!小少爷!”

夏珍珑也没工夫再跟他生气,一脸担心地跑了过来。

李渔舟替脸色寡白的白宿解释道:“气血还没恢复,又硬撑了那么久,他需要休息。”

没料到,她马上自觉地背起他们的行李,蹭蹭蹭走到门口,又以一己之力推开了沉重的石门。这份甘愿做苦力的觉悟让几年来都以忠仆自居的李渔舟都自愧不如。

然后她扭头朝着外面的天空比了比大拇指。

“走吗?”

“……谢谢。”

尽管语调很轻,白宿还是抬眼对她表示了感谢。

夏珍珑脸上的笑容立刻放肆地绽放了起来,鲜艳得像朵牡丹花。

“不必客气!爸爸照顾儿子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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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塔塔部落主教堂。

也不知将这座建筑成为教堂是否合适,因为它与夏珍珑见过的任何一座教堂都不一样,形制很像八边形的亭子,而且里头供奉的是一尊千手观音。与其说是教堂,不如说是佛堂。

不过既然坎塔都这么叫了,那就是教堂无疑。

这里很宽敞,足以容纳数百名信徒一起祷告,侧壁的数十块小窗将阳光过滤成各色,纯洁的蓝,魅惑的紫,诚实的红,渲染的黄,躁动的橙,每块小窗面积都不到住宅窗户的三分之一,但数量多得可怕。

她的眼睛也被这许多的色彩夺走了注意力,竟不知何处安放。

“好漂亮……”

“塔塔荒原的自然崇拜就是对光的崇拜,美化阳光就是一种简单有效的手段。”

恢复了些许的白宿一边喝水,一边解答她的疑问,俨然一副自诩《世界大百科》的骄傲姿态。

夏珍珑也不跟他计较,她端着从隔壁牧羊人那讨来的羊肉汤,品尝着新鲜粉丝里那股特别的膻味。好吃是好吃,就是量太少了,她一天消耗了那么多体力,肯定不够饱腹啊。这个世界的人难道胃比较小?

“你觉得他会同意吗?”为了抗拒饥饿,她硬找了个话题。

“他?”

“坎塔。”

“难说。”白宿随手一指行李架上的小册子,“这本书你应该看看,可以解答你40%以上的疑问。”

她翻了翻那本旧书,封面上印着几个宋体大字,《公共事务中的冷酷无情》。

然后她皱了皱眉,显然对书的内容失去了兴趣。

“……好吧,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这敷衍的态度让白宿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点打击。

“不是我说,夏珍珑,你现在就和拒绝接受魔法文化的塔塔人没什么两样。”他试图说服她,“书名里有‘冷酷无情’四个字,不意味着它宣扬的就是‘冷酷无情’,恰恰相反,它能帮助你理解什么如何更好地让你的国家变得有人情味。”

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地摇了摇头,“我的国家?别了吧,我没那么聪明,也没什么野心,让我做个坐吃等死的自由人就好。”

“你到底有没有当公主的意识?”

“当然没有!我只是想替死去的人鸣不平而已,这事结束了,我们就各奔东西!”

“……”

她光明正大的拒绝反而让白宿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