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后,山脉东南侧的瀑布崖边。

皮带硌在肩头的粗粝感叫她面部肌肉紧缩成一团。对于李渔舟毫不怜香惜玉地叫她帮忙拉开矿石催化机的行为,夏珍珑默默在心里用不带脏字的骂人话咒骂了他一百零八遍,当她骂到第一百零九遍时,他总算松开了压在机器拉闸上的手。

“好了!”

“啊——我的肩胛骨是不是快断了?”她顺口抱怨了句。

另一个人说:“没那么夸张,要真断了就不是这种声音了。”

她立刻丢回去一记恶狠狠的目刺,“白宿!你就不能少杠我两次?再者,你不搭把手也就算了、好好躺在宠物床里养你的伤就是,干嘛非得坐在这儿当监工?一看到你我的效率就会下降的!”

“我这边确认拉开了。”李渔舟仍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死鱼眼,“活化引擎进入第二阶段,热量为VI段。你应该能感觉到齿轮转动的速度有所提升。”

她捧起手中的大水管,严格来说那是一只软管,直径约三十厘米,和之前她在消防车上见到的那种输水管有点相似,但一头连接的是结构全部暴露在外的齿轮发动机,发动机内腔还燃烧着矿石碎裂诞生的蓝色火苗。的确,刚才它转动的速度变快了。

夏珍珑点了点头,李渔舟便叫她走出船舱,用她特殊的绳索超能力悬吊着水管向前延伸。

“抓稳点,别松开。”他叮嘱道。

“我也希望能这样,但我还不太熟练。你们就没有专门的工具来做这个吗?”

“有是有,但储藏在九曜国的白家库房里。”

“好吧……”

小型瀑布的水花向外溅起星星点点的湿气,落在脸颊上,凉凉的,很是舒畅。在黎明到来之前,白宿的指令是,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地完成这项工作。

尽管他是个混蛋,但他的判断基本都是正确的。

反正也没得商量。夏珍珑深吸一口气,举起左手,紧闭双眼,想象那颗肉瘤突变为细长组织的场景,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做到了。那条材质不明的绳索“抓”住了软管一端的金属连接片,指引它钻进瀑布上方的的河流深处。

“还不够”,白宿说,于是她继续下沉;“再用一点力”,他又敦促了一句,她虽然感到肺部压力大得惊人,但还是忍耐着照做了;“保持这个节奏撑一会儿”,她咬牙坚持,心里又轮流问候了牛顿亥姆霍兹开尔文及其他著名力学家各一百零八遍。

站在船舱里的李渔舟拉起了青铜开关。

奇怪的是,那对开关被人做成了一对饕餮的形状,饰以蕉叶纹,怎么看都像接到“给我做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又有古韵”的乙方做出来的差强人意的定制产品。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螺旋叶的旋转,河流里的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抽离、抵达船舱内的蓄水池。

“你确定——这艘船不会漏水吗——”

夏珍珑扯着嗓子喊道。要是她不这么喊,船舱里的白宿就不可能听见。

没有回答。那应该就是“无须担心”的意思了。她叹了口气,她很想知道这位高傲到鼻子恨不得直戳云天的小少爷幼年时代究竟接受了怎样惨无人道的精英教育、才会让他变成这样一种明明让人很不爽、却又不得不佩服于他丰沛的知识储量和说一不二的行动力的性格。

行,他爱怎么沟通是他的问题,而她的问题是:巨大的水压已经快撑破她肉体的极限了。

“可以了吗——我的手要断了——”

这次是李渔舟代替白宿做出了回答。但他也没说话,而是按下了金属面板上的另外几个按钮。伴随他的动作,船只整体开始缓缓下降,一直降到了瀑布悬崖下方、她几乎要被迎面喷来的水花淋成落汤鸡的高度,夏珍珑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我要松手啦——”

她绷在池底的绳索终于得以松弛,唰地一下,连接到夜航船水箱里的软管另一端产生的虹吸效应瞬间将河流上方的液体源源不断地吸进夜航船船舱。

轰轰烈烈的水流声让她的嘴巴都张成了“O”型。

还真的可以这么干啊!

“水压正常……外表暂时还没出现渗漏现象……”李渔舟匆匆爬上楼梯,从高处检查船体四周的缝隙,“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很快就能装满。”

“谢谢,渔舟。”

白宿这才满意地给出了赞许。

这是夏珍珑首先提出来的主意,而后在他的恐怖实施欲下演变成了现实。他们要做一回大自然的搬运工,把距离荒漠大约三小时路途外的、山脉另一侧的水源引过来。听上去像在异想天开,但夜航船容积很大,做工精良,不漏水,承重能力也远超想象,这个看似荒唐的设想也就一步步抵达了现状。

她不确定这么做有没有意义。塔塔部族的人们最近苦于旱灾,时常要拖着牛羊马车来河流附近运水,可跨越山脉就要消耗太多人力物力,一趟下来往往只够取上一家人自给自足的水量,种在周边的庄稼和牧草都枯死了大半。

而这艘夜航船,却能轻松依靠魔法矿石的能源冲上云霄、迅速抵达瀑布上游。

与此同时,瀑布又构成了天然的“虹吸”实验场所。只要船只的位置比水面低,水就会自动运往船舱,而不需消耗更多的抽取动能。

“白少爷,我猜你物理一定学得很好。”

大汗淋漓的夏珍珑趴在甲板上,看着白宿从船舱下面走上来,对他歪过了头,感叹道。

这女子也太没女子该有的仪态了,若放在过去,他定会将此类行径归为“家无教养”,但她却打破了他这种固有印象。劳动过后的少女才是最美的,什么仪态,都不过是赋闲在家的贵族们树立优越感的途径罢了。

“物理是什么?”但他有一事不解。

“……你们这儿不叫物理啊。物理就是万物运行的规律的意思。”

“你是指格哲?”

“格哲又是什么东西?”

“格物致知之哲,故称格哲。”

“嗯……当我没说。”她放弃了跨文化圈的理解,“你那套玄学我是真听不懂。”

天色又快亮了。他们的时间很紧迫,一旦太阳完全升起,这艘船就再也难以行驶;而从高空坠落的风险有多恐怖,就算是没学过自由落体计算的人,心里也该有个大概。

别说全尸了,器官都能给你摔成泥。

“还没到吗?”

“快了,我在想办法维持最高速度。”

李渔舟似乎没有具体说明的打算。他在全力驾驶这艘船,因为船舱里充满了水的缘故,他不得不双腿泡在水里操作它,在夏珍珑看来,这些机械元件沾水居然还能运行也堪称奇迹,除了用“白宿家很有钱所以船的质量一级棒”来解释,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临近晨曦的风是最冷的。在一天24小时的气温里,5点时分往往最容易冻死人,这一点夏珍珑是翻阅地理教辅学到的,但她以前没机会切身体会。现在她可以加上一点了,那就是——

如果5点时分还在高空以地铁的速度全速前进的话,这寒意恐怕要乘十倍。

“我要冻死了!”她咯哒咯哒地抖着牙齿,往白宿那边钻了钻,“你不怕冷吗?”

“你蹭过来干什么?”

“两个发热源在一起更方便保存热量。”

“……”

她实在是太冷了,以至于完全忘记了白宿身处的是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不过她还保留了最基本的矜持,没像八爪鱼一样直接挂在他身上,只是肩靠着肩而已。

虽然只是肩靠着肩,他却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大型生物的温暖气息。白宿皱了皱眉,但没有推开她,她说得对,这样做确实便于保存热量。

无论夜航船的行进有多颠簸,也无论驾驶员技术多么笨拙,在这种“有人陪在身边”的暖意下,都能让人产生一种在封闭的空间里漂浮的感觉,仿佛是在安然无忧地穿越一座又一座虚幻都市的大街小巷。

然而实际上,他们穿越的东西却是数不尽的黄沙和偶尔飞来的小石子。

她必须大吼才能让旁边的人听见自己在说什么:“我突然觉得,小时候许愿变成去星星上玩的愿望还好没实现!在真把我送去太空之前,只是在云里转两圈、我都要变成风干的人体标本!还是头身分开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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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珍珑的吐槽并未传达到陆地上的人们耳中。

晨曦将起之时,结束了火灾整理任务的村民们推着小板车,正打算各回各家、补足睡眠,而那艘迷之黑船的降临提前打乱了应有的计划。从有序到无需,只是一瞬之间。

对从未见过夜航船的人来说,看到不明物体飞行在夜空之上,只会觉得恐慌。

“你们看,那是什么?”

随着夜航船逐渐靠近,地面上的人们才渐渐看清了头顶的巨物。

那是一艘船。

一艘会飞的移动载具,尾巴后面还时不时滴落下些许的水珠,船头镶嵌着一块兼具柔和与刚强线条的银色鹤形纹章,而甲板上还站着几个人。

地面上的人群张大了嘴,惊愕之意溢于言表。

荒原战士们的第一反应是去搬运武器和大炮,面对未知的来客,他们会下意识地判定它为敌人,何况甲板上站着的是前一晚还纵火烧过教堂的九曜国野猴子。

然而那艘船的行为却大大扭转了敌对态度——它谦卑却不谄媚地打开了底部的数十个小型排水口,砰嗤的水流立刻从洞口倾泻而出、流量平稳而和缓,每股水流在空气的高速运行下分化为细碎的水滴、像巨型浇花壶一样穿过了聚落周边的农田和牧场。顿时,战士们就觉得自己手中握着武器是在开玩笑。

久经干旱的土地在这片“人造雨”的沐浴下,正得到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