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流亡者
又聊了几句,我再三叮嘱三人不要乱讲,而后起身走向柜台。
柜台是标准的酒馆柜台试样,全木制,表面经过细细打磨,摸上去十分平滑。为防水防虫,甚至刷了一层漆,这在当地堪称豪华待遇,一般人家的家具用品,都是由本地木匠造的,手艺一言难尽,当然价格也相对便宜不少。
以前我也在店里帮过忙,不过干掌柜这事还真是第一次。大师的工作无非是倒酒,记账,然后跟客人闲扯。今天大概是阴天的缘故,客人少了许多,我给空杯倒满酒摆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翻开账本,想看看这家酒馆平时的收入。
一看倒好,一本册子近二十页的内容,全是极其杂乱的线条,甚至叫人连数字都看不出。我开始怀疑这不过是大叔打发时间画的简笔画,真正的账单在后面,但翻来翻去,直到我写的这一页,满本都是那神秘的线条,倒是我费尽心机写的规规矩矩字母,与其他部分显得格格不入。
我一时无语,一面乖乖把账本放回原地,心想这种东西应该趁早封印起来才好,同时将我扔在柜台的行李包拽到眼前,摆弄起这些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记记账,聊聊天,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此时已下起了大雨,本地客人都赶回家收衣物,而留宿的几位商旅也因为明天的行程早早楼上客房休息了。眼下,宽敞的大厅只剩我跟艾琳娜两个人了。
平时我很少跟女性打交道,想说点什么,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共同话题,便闷着头装作查账的样子仔细研究我写了不足半页的账簿。
这时,厨房方向响起了脚步声。原来大女儿伊芙琳此时做好了晚饭,正小心地托了盘子往外端。艾琳娜见状,慌忙接过,两姐妹一前一后摆好餐具,并给我的位置放了满满一杯啤酒。
情况有些尴尬,我本想等她两个吃完休息后单独吃饭,没想到现在连酒都准备齐全,再推辞着实不妥,便只能硬着头皮就坐。寒暄几句,半公式半真心地称赞“好美味啊”便抓起面包。
然而,两人始终没动手,只是一左一右死死盯住我。我让这视线看得发毛,也不好意思开饭,只得放下面包,忍住一天没吃东西的嘴巴,咽了口口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艾琳娜,她慌忙低下头,再转头看向伊芙琳,四目相对。
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问道:“李先生,我爸爸去哪了?”
我解释说他也没告知我,这确实是实话,但看大师的装束我也明白了几分,只是不敢说透罢了。
想到这,我忽然意识到,若是大师早就知道此去有来无回,那托付餐馆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对这两个女孩又意味着怎么……
当下,三人都沉默不语,空气似乎凝结般沉重,四周静得吓人。
我莫名感到一副沉重的担子砸到肩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托付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太过沉重,导致很多人都背负了这个年纪不该背负的东西。
我只得聊些其他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伊芙琳接上话头,两边聊着聊着,气氛自然也就热闹起来,不再那么僵了。
一聊之下,我这才打听到,两人的母亲与大师相识时都为教会工作,后来大师受伤,来本地领主这做了管家,生活相对平稳了些,她们母亲便把两个孩子送到这边抚养,自己则继续教会的工作。几年之前她被调到这里来工作,大师听闻也跟着搬到了这边,一面开酒馆,一面打听他妻子的下落。
两个孩子确实是这么说,实际上却非如此。这里的小教会成立以来人员构成便没发生过大变动,结合她母亲调动的时间,我推测她应该是参加了几年前爆发的大规模战争。王国常规战力比不得邻国——该隐的精锐骑士,因此调派教会所属也在意料之中。即使如此,王国伤亡依旧严重,当时仅经过这一处教会的尸体便有近千具,其中不少是我的同行,我想,她们母亲大概是死在那场战役中了。洛格历斯大概也明白这一点,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安慰自己的孩子——或者安慰自己,这都说不准。
两边聊到沉重处,忽然,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想总不会有人这么晚还冒雨光顾这里,心中十分疑惑,一边问道是谁,一边向门那边走去。
越靠近酒馆门,一股熟悉的味道便越发浓烈,倾盆大雨都冲不散的这种气味,到底是什么呢?
迎着急促的敲击声,我逐渐走到了大厅尽头,只要一伸手,便能轻松打开这扇从里边上锁的门。
毫无征兆地,敲击声逐渐减轻,我的心跳却愈发急促起来。
门外连雨都冲不淡的,竟然是血的味道。
那,到底是谁呢?
敲门声逐渐平息,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心中各种思绪缠在一起,使我瞬间愣在原地。
为什么在这?为什么是现在?不,最重要的是,门外的是谁?
脑中闪过数种可能,都被我一一否决掉。无论是敌是友,直觉告诉我,必须现在面对他,或者它,否则等到夜深,这家伙一定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身后的伊芙琳疑惑地“唉”了一声,在两名女孩眼里,比起门外的家伙,还是现在的我更为可疑。
无论遇到怎样的状况我都有信心应付,即使如此,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厮杀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一边这样做好最坏的打算,我打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镶有教会纹章的三角尖帽。我下意识地拉开距离后往下打量,帽檐下是一张苍白却十分标致的脸,虽经雨水冲刷,脸颊两侧却依旧残留着暗红的血斑。最外层的黑色风衣已经破烂不堪,胸部及右腹部已露出开裂的锁子甲。水银子弹早已打空,火铳也不见了踪影,右手颤抖着握紧螺纹手杖的握柄并以此支撑起身体,大腿进行过简单包扎,却止不住鲜血不断自伤口渗出。
看到我,她似乎松了口气,一面硬撑着直起起身子,一面以沙哑的声音问道:“我们能进去吗?”
没等我回答,身后的伊芙琳早已小跑过来想搀扶她,门外的客人却摇摇头,让自己身后的小家伙先进了门。
那是个大概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小的身体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它本是制服的一部分,现在为了遮雨到了这个小家伙手上,但面对如此大雨,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打湿的长发紧贴在背后,双眼被白色丝绸蒙住,衣着相当华贵,给人一种小版主教袍的印象。
女孩由艾琳娜照料,而我则按伊芙琳的指示从柜子下找出一个简易医疗箱,以及几株尚未研磨的草药。
她进门后一直呆在门口,没敢往里走动。没了手杖的支持,这家伙连站立都很是困难,只能倚着墙大口喘气。仔细看时,她左手手肘外侧有伤口,右手则是完全脱了力,现在放松下来,连武器都拿不住。大部分伤口的血都凝成了血痂,看情况应该是几天之前留下的。
我拿来医疗箱,将旧绷带全部拆下,这才发现有些部位创口很深,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无法处理。
一开始她相当谨慎,问什么都不肯开口,但知道我们是同行后,便各种意义上放松下来。我趁机询问了一下她的境况,这才发现,事情早已超出了我的预料。虽然当事人没有自觉,但她们两人已经被卷入王国与教会双方势力争斗的漩涡之中了。
教会并不受王国或者该隐王权的限制,自成一派,拥有自己的直属部队,同时,由于没有过于刻板的分级制度,思想相对开放,因此在哲学及机械理论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单就武器而言,作为仪式用品的螺纹手杖,可以说是冷兵器设计的巅峰之作,由三部分组成:柄,刃,轴。手杖顶端的柄由精钢锻铸,内部镂空,用以放置束轴机关,也就是用来展开第二部分——轴的机构。机关按键位于手杖柄的左侧,由拇指按下后激发。轴由特质金属丝缠绕而成,每根长约三米,发丝粗细,又分左右两部分,各自缠绕,其中右侧直接与柄部固定,左侧通过机关与右侧连接,一旦按下机关,左侧伸展为鞭状,从而达到延长攻击距离,或者说武器变形的效果。刀刃由特质金属制作,以特定距离逐一固定在左,右两侧。未展开时,左侧刀刃与右侧啮合,两方合并为棍状,以挥击造成创伤为主,左方伸长后,两边刀刃刚好错开。轴与刃各有细长的出血槽,以达到更好的创伤效果,同时能够排出积聚在轴心的血液,防止机关失效。听说教会制作的第一批螺纹手杖的手柄上,还刻有“愿月光引尔前路”,不过这种手杖数量甚少,甚至能当成收藏品在王国黑市上出售,而价格足足是三千枚金币——这个酒馆除去原料及日常开销,一年下来也只能存到3,4枚金币而已。
简单来说,为教会工作的战士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仅负责教会的护卫工作,称为卫士(对应王国护卫则称王卫军),他们大都是平民出身,是教会的狂热信徒,因此需求的薪水低的离谱。
第二类负责处理非人类引起的麻烦,称为猎人,由教会高层选拔组建,是堪比王国骑士的精英。他们在多年的猎杀活动中,总结出了一套完整的作战体系,是猎杀大型野兽的专家。其装备的多是钝器,缘由如上所述。
第三类负责处理与教会意志相悖的政客,做的是暗杀、陷害等暗处工作。不过,也具备相当强大的集体作战能力,称为刽子手,或者行刑者。
我,洛格历斯大师,与眼前这个家伙都是猎人。
猎人间实际上并没有十分明确的分级制度。一般的猎杀任务是四,或五人一组,选最有经验者做领头人。组内成员以假名,或者代号相互称呼,领头人则在名后加大师,以表敬意。
眼前的这个女猎人本和五十多名同行在王城内的大教会待命。大概十天以前,王国骑士忽然包围了教会。主教与骑士长当天进行了三次谈判,均未成功。第二天凌晨时分,王国士兵对教会发起了攻击。主教将女孩托付给猎人们,嘱托其经过教会地下暗门逃离王城,并一路逃亡东南方,与位于中立区的教会势力汇合。
一行人不敢耽误,连夜脱逃,出城后寻得马匹,一路绕过城镇,花近九天的时间赶到此处。仔细算来追兵已近,便打算连夜弃马进山,没想到竟在山谷中遭遇王国骑士,双方恶战。三四十人拼命保得女孩突围,身边的伙伴也尽数落命,只剩她负伤带女孩于山中行进。两人流亡一日,又遭遇数名敌人。此时女猎人身体已达极限,口粮也早已吃完,若再往前走,怕是撑不到教会辖区,便依照记忆,一路向北,想寻求附近小教会的协助(也就是我所在的教会),不想今晚天降大雨,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竟进了木泽塔镇。之后,便敲开了这间酒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