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死斗

以教会第一猎人、原王国骑士团长为首的三十六人精英小队进山已逾十三天。实际上,早在四天以前,便没了他们的音信。

起初,约定好每隔两日一次的军情汇报没能按时抵达营地,鉴于事关重大,这边便多次派出信使,试图重新与之取得联系。然而,就如同往苍茫大海中扔出的石子一般,没惊起任何波澜。

留守的大人物们炸开了锅。一个是甚至在邻国(该隐)都颇负盛名的王国骑士长,一个是数次平定暴乱的教会重臣,十几天功夫,全折在这大山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莫说当今王国的女王震怒,单是教会怪罪下来,可绝对不是单单辞官就能解决的了的。

几个官员一面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推卸责任,一面为到底派哪边的部队外出搜索而大打出手,然而,后方比不得前线,宫廷里的那一套在这不但没派上任何用处,反倒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间,一直拖到那边失联后的第四天,才终于决定出兵搜索。

艾利克斯是王国的上级骑士,本该被编入最初的三十六人小队中,但鉴于营地人员组成的复杂性,同伴一致认为应当留一个兄弟在营地中,以防不测。没想到,当初的玩笑话如今竟成了现实。

他是目前营地中职阶最高的战士,本不该亲自出阵,但寻人心切,便不顾多方阻拦,选了十二名身强体壮的王国士兵,带足三天口粮,牵两条猎犬,带一顶简易帐篷,立即出发,一路追寻着小队的足迹,日夜兼程,没过多久,便找到了第一具尸体。

这是前几天派去的信使的一员。他面朝营地的方向扑倒在地,肩膀不知被什么东西砍中,自右肩到左胸给硬生生撕开了个大口子,血流了一地,如今多已凝固成为暗红的血洼。

看他的样子,是搜寻过程中遇到了不知什么东西,仓促回逃,却被对方追上,并自身后发起斩击。

但这伤口实在太大太深,若是一般的直剑,就算双方站立不动,用尽力气去劈砍,伤口也不过是肩胛骨位置,绝对劈不断肋骨;若是大剑,其剑刃根本达不到平滑切割皮肉的锋利程度,更别提造成这种创伤。

几人心中已有打算,一面做好标记,一面握剑在手,没想到,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两条猎犬都炸了毛,口中直发出呜呜的声响,分别扯住一人的裤管,拼命往回拉,阻止众人上前去。

艾利克斯当即决定留下三人作为保险,其他人将口粮尽数交予留守者,一旦前方出事,这三人立即原路折返。

安排妥当,剩下的十人分两队,两股势力一左一右,间隔十步远,一起向前摸去。

往前走了几百米,血腥味由无至有,愈发浓烈。再有五六十步远,几人拨开杂乱的树枝野草,到了一块空地之中。

是血。

方圆近百米的地面上,零星散落着人类的残肢断臂。残损的躯体或仰面躺倒,或将脸庞深深埋入泥土中,和着泥水的暗白色粘液的血液将大地染做暗红,满地水银子弹的弹壳昭示立于此处的人们当时曾爆发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战争,被割裂的锁子甲甚至金属铠甲没能为他们阻挡致命的刀伤,而是与其主人一同被尽数撕裂,数十柄被切为两段的镀银直剑或平放,或插入松软的土地中,而这,正是眼前这三十余名战士最后的坚强。

艾利克斯颤抖着想走近前确认状况,却被人一把扯住。他身后的士兵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长官,那边有人……”

话音未落,在这血染的战场的另一端伫立的身影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歪着脑袋,逐一打量面前的十人,接着,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头戴四角尖帽,身着黑衣,下着黑裤,脚踏皮靴,左手持枪,右手持剑。黑色覆脸面具下的面庞,正露出近乎疯狂的笑容。

“现在,”那是个沙哑混重的,男人的声音,“猎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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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最爱做的,是与城里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嬉戏。领主府邸里的管家女仆都过于死板,一见面就少爷长少爷短地绕着我转,这样虽也不错,但总是少了些趣味。

大概是我隔三差五地往外跑惹怒了老爹,终于有一天,他把我关在二楼的书房里,无论我怎样哀求都不肯开门。

当时年纪还小,哭闹了半天见父亲还是不理我,便甚是生气,开了窗户,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小孩身子轻,房屋下又正好是花坛,没受多大的伤,但总免不了伤筋动骨,近一周都没法下床。父亲怕我性子太急,在卧室待久了要闲出病来,便派管家一直陪着我。

管家以前当过王国士兵,做过猎人,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故事。我最喜欢听的部分,便是他与同伴一同猎杀猛兽,最终凯旋这样类似于童话的故事。听的时间久了,小小的心中便生出对猎人的向往,从此立下志向,以后一定要做猎人。

然而,猎人的选拔程序过于严苛,父亲在教会中又无门道(实际上教会里走关系这一套行不通),便只能和其他公子哥一样,拿了钱,去王国骑士团里混日子。

说是混,但如今的骑士团已不同以往。骑士的名号并不只是人们求取功名垫脚石,更多的是为针对教会的暗杀者以及该隐骑士而严加培育的战士。

空谈比不得实际作战,想比别人活的久些,就必须勤加锻炼。但人的身体终究有极限,力量再大,技巧再高,速度再快,实战中一次性也不过斩杀十余人;强如王国骑士长,一人同时招架十人也甚是勉强。

以多对多,合而攻之,以多对少,围而攻之,我们在人数上有着绝对的优势,只要拖住对方的动作,左右分散开来形成包夹之势,若对面有所动作,四面围定,一齐攻击,无论是谁都招架不住。

然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或者说,他的身体素质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

没等我们向前靠拢,对方竟单枪匹马向我们这边冲来,他以轻盈的步伐跨过一具又一具残肢,每一次迈步,都激起一片血花。

疾跑之时是破绽最大的时候,我将身体重心放低,两手握紧剑柄,同时一声令下,我方左侧五人迅速向对方侧面靠拢,以防其忽然改变行动方向,同时形成包夹之势。

几秒钟功夫,对方已近在眼前,即使在这个距离,仍不见对方攻击前的准备动作。我心中疑惑,放低剑刃,只等他进入攻击距离,便攻击其中段,这样不但可以打断他既有动作,又能为其他人争取攻击机会。

恍惚之间,见他左手一抬,由于其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心中一紧,觉得后脑发凉,便下意识横过武器,以手腕防住脸庞。

几乎下个瞬间,只听得砰一声响,左手手腕阴阴发麻,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腕甲,这才明白,对方是开了枪。

此时左手无力,无法立刻反应,眼睁睁看着对方迅速冲过我身边,心里暗叫不好,没来得及转身,只听利刃撕破皮肤,砍断骨头声,回头看时,敌人已冲过我们五人身后,而我身后一名士兵的脖子被砍去大半,只剩零星皮肤孤零零地连住脑袋,当下血花飞溅。

普通士兵比不得骑士,虽身强体壮,却缺乏实战经验,见同伴被人斩杀,都纷纷散开,想躲开喷涌而出的血液。

这下小队便乱了方寸,大家彼此失顾,左边的五人又来不及搭手。我暗叫不好,大喝一声:“快举刀!”

然而为时已晚。猎人此时早已调整好身形,向前一个疾冲,正到其中一人身前,右手剑刃刚起,左手火铳已击发,只听一声脆响,位于他左侧的士兵脸上绽开了血花,甚至没来得及惨叫,便砰然倒地,同时,利刃划过之处,正中另一人的胸口,刹那间血光飞溅。

仅仅十几秒时间,便有诸多战友伤亡,我竟一时愣在当场。恍惚中只看得眼前黑影闪过,下个瞬间,剑刃已到眼前。

组内最后的士兵在我右方,如今见我来不及反应,大叫队长,前冲一步,但阻挡利刃已来不及,只能舍命向我撞去。

猛撞之下,我向左趔趄,好在急忙稳住了身子,脑袋也清醒了很多,回头看去,银剑从右方击中了他的脖颈,不知砍断哪条血管,一腔热血不停从创口喷出,眼看活不成了。

这名士兵是个硬汉,身受致命伤依旧斗志不减,当下放开手中武器,一手握紧剑刃,一手抓住猎人的手腕,其力道出奇的大,对方暂时竟挣脱不开。

我不敢怠慢,忙挥剑直朝猎人面门砍去。猎人果断松开银剑剑柄,用力向后挣脱,再加上士兵满手是血,意识模糊,这会已经难以发力,其得以成功脱身。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我挥击范围之内,攻击眼看就要成功。

没成想猎人抬左手招架,金属碰撞声过后,我的剑刃砍进了短筒火铳之中。那火铳是木质手柄,金属枪膛,本身前半部分质地相当坚硬,现在硬生生吃了劈击,居然还未散架。猎人趁机向左卸力,我立刻叉开左腿稳住下盘,没想到对方踢出一脚,正中膝盖左侧,只觉左腿一阵酥麻,我便再也站立不住,往左半跪了下去。

左侧的五名士兵已赶到这边,见瞬间折了四名同伴,几人红了眼,疯也似地冲向猎人。

此时猎人手中已无武器,恐怕算到要自我这里抢夺要废番力气——实际上我正打算将他拦腰抱住——便向斜后方一个翻滚,疾跑几步,一头扎进我们来时的林中,不见了踪影。

猎人冲入密林中,须臾便不见了踪影。我心里泛起恶寒,若是我们留来断后的伙伴与他遭遇,只怕三人都有死无生。但想到我们在空地之上尚且不是他的对手,若贸然追击,胜算便更加渺茫。尽管在方才一战中,我们拼死夺走了他的武器,但林中环境复杂,一旦人员分散开来,夺取武器而后各个击破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若是还抱做一团,行动速度与精力集中程度免不了大打折扣,届时也就失去了追击的目的及优势所在。到时十三条人命全葬在这大山里,营地那边收不到回复,又要派其他人来送命。

这是一道血淋淋选择题,无论选哪边都有各自的道理,但只要做出选择,就一定会有牺牲。

选择者必须背负起自己的行动所招致的死亡,尽管这些牺牲,是事情发展的必然结果。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你永远都不知道哪边会达成好结果——或者根本没有所谓的好结果——但必须选择其中一个。

我阻止了他们的追击①。

这些人与我差不多大小,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同伴被杀的事实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使其失去了理智。他们的眼神里,大都透露出不解甚至愤怒,而这,同时也是现在我杂乱情绪中的一部分。

这场战斗完全刷新了我对猎人的认识。比起【精英】,【野兽】这个词更适合他们。熟练的冷兵器及枪支的配合,奔放甚至趋向于鲁莽的行动风格加上自身丰富的战斗经验以及堪称完美的战斗技巧使其在猎杀时常年立于不败之地,即使刚才一战中与我配合的是五名骑士,只怕也吃不到多少甜头。

我让目前剩下的几人远离树林区域,每人都保证有良好的视野,严加戒备。同时命人使用呼叫、点燃特制火药等多种方式频繁发出撤退信号,以确保留守的几人能够自行撤离。从此地到营地只有大概一昼夜的路程,我们的粮食全在留守的三人身上,分开之前多次嘱托过,一旦收到撤退信号,就要以最快的速度沿路标回程求援,因此他们的行动速度应该可以保证。当然,这边也不会坐以待毙。明天天一亮,我们剩下的六人便会一前一后分两组返回营地。这样共有三组人回程,任他本事再大,也杀不光我们所有人。

这个事件最大的变量便是猎人所处的位置。比起误打误撞地碰见他不曾谋面的距此地几百米的断后人员,其更有可能留在这片空地附近,寻找机会将我们全部杀掉。因此在常理上来说,眼下最危险的其实是我们几人。只要我们还在此地,他自行移动的可能性就越小,驻守三人生还的几率就越大。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将讯息送回营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们几人的性命,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赠品。诸事安排妥当,我查看起地上的诸多尸首来。

尸体的伤痕均与之前看到信使的伤痕一致,躯干上伤口切面大且极深,而四肢则更为明显,伤口极其平滑,没有撕扯或者重复切割的痕迹,是被人一刀斩断的。更奇怪的是,这些人所使用的武器防具,包括大剑,直剑,甚至火铳盔甲等等,大都被切断,且断口平滑。

而另一个发现是,我以头颅为准计算了现在尸首的总数,除去穿王国士兵装,也就是后来寻找这支队伍的人们,仅计算精英小队原有的,穿上级骑士铠甲和猎人服装的人数,一共有三十六人——这是精英小队来时的总数。那么,袭击我们的猎人是谁?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大概有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为何包括信使在内三十余人的伤痕与我们今天遇到的猎人造成的伤痕不一致?到底是什么武器能造成这种程度的创伤?

第二,我们遭遇的猎人真实身份是什么?他为何会袭击我们?他有同党吗?

第三,也是困扰我们所有人的,最初始,也是最难以琢磨的问题:三十六名由上级骑士与猎人组成的精英小队到底去猎杀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能让堪称王国最强战力的他们尽数丧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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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猎人与王国骑士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王国成立后最开始的骑士中一大部分是官宦子弟,想通过这层职务给自己镀金,同时广交人脉,为以后的仕途铺路,其战斗力可想而知。由于出身高贵,他们往往瞧不起大都出身贫贱的包括猎人在内的教会所属战士,更不屑于与其协同作战。

这种情况直到数年前,王国与该隐的战争才得以改变。该隐崇尚武力与血统,其骑士大都是本国的正统贵族,战斗技巧多由几代甚至几十代人传承改进,用于战斗的冷热兵器开发速度也远超王国。最初的交锋,以王国死伤两千余人,该隐伤一人而告终。

这悬殊的伤亡比例触怒了王国皇帝,其不惜以倾国之力投入前线,试图一雪前耻——当然,王国骑士也在其中。

下一战,理所应当地成了王国永远洗刷不去的耻辱。骑士团几乎尽数折损,而尚能苟活的则拼命找机会逃离前线。王国士兵节节败退,眼看该隐主力已逼近王城。

王国以近乎胁迫的手段,将位于国内的教会猎人尽数送往前线。他们虽是猎杀猛兽的专家,在与精于杀戮的该隐骑士战斗时也丝毫不占下风。两方混战一年,各有伤亡。迫于两国教会的压力,王国被迫撤去前线猎人,而该隐也由于损失过半,放弃了这一战得到的近百里的山地,交由教会管辖。

自此,教会正式成为该隐与王国之外的独立组织,且从此与王国有隙,撤去了用于应对兽灾的大部分猎人,而行刑者也开始于宫廷中频繁活动。

这次的猎杀,是极为罕见的,由王国与教会双方协力进行,且由王国高层直接参与的行动。单从这个方面来讲,双方便不可能直接撕破脸皮,更何况死者中还有教会的十几名成员。

综上所述,以我现在了解的情况,根本无法为落单猎人对我们的疯狂进攻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最有可能的是第三方插手,但这其中又有诸多疑点,我一时还理不清头绪。

此时已经入夜,几人在距尸体远些的空当上点起篝火,两两一组轮流休息。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四周连微风虫鸣也少有,几人围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只听得噼啪的烧柴声。

我心中烦闷睡不着觉,便让两个白天做力气活的士兵先休息,自己跟其他三个盯紧四周,以防袭击。

今夜月光格外明亮,背朝篝火四处查看,即便在深夜也能有不错的视野。由于环境特殊,加上心情复杂,时间观念愈发淡泊,正不知到底戒备了多久。

忽然,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东西在密林中穿行,仔细听时,声音正是从我们来时,同时也是猎人逃走的方向传出的。

六人都绷紧了神经,听得四周异动,休息的两人也迅速起身,各人执剑在手,一齐对准那个方向。

声音越来越大,对方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照此情形,最多几秒钟后,他就会跑出丛林,暴露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眼睛,一只血红的眼睛。

那眼睛幽幽泛着红光,在这死寂的月夜里格外明显。它有着不可言表的吸引力,令人止不住想透过血红的眼眸一窥(倒映其中的)事物之全貌,又如无底的深渊那般,将旁观者的理智甚至灵魂掠夺殆尽。

我晃晃头,尽力使自己不去看那只眼睛,借着明亮的月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速之客的身形也逐渐清晰。

我不确定该怎么称呼这个东西,是“他”还是“它”?若不是其正伫立在我们眼前,我绝对会认为,这不过是具普通的【尸体】。

左半张脸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眼眶或是鼻梁原有的形状,一只眼球早已不见了踪影,隐约露出惨白的骨骼,右半张脸上,没了一半的嘴角微微上扬,瞳孔已经扩张了的右眼目不转睛地盯向我们几个,尖锐的视线几乎将我们刺穿。要不是那破烂不堪但依旧能看出模样来的暗红色的高领风衣,我根本没法确定这家伙原本的身份。

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对我们一定抱有敌意,我立刻下令准备应战。话音未落,身后竟传来士兵的惨叫,我回头一瞥,其中一个士兵竟用利剑刺穿了另一人的胸口。

就是这片刻的分神,那怪物已朝我奔来,原本十几步的距离,仅仅在三四秒的时间内被瞬间缩短,还差大概五步远时,飞身一扑,直冲我面门而来。

我顾不得身后情况,慌忙举剑招架,只觉腥风吹过,即刻身体被他扑中向后倒去。好在直剑隔在两人中间,他无法直接伤到我。

他手上不知戴了什么东西,手掌压在我肩甲上吱呀作响,其力道可见一斑。倘若没有这件上级骑士铠甲,只怕我的肩头已经被他刺穿了。

篝火的火光使我更清楚地看清了他的脸,直到两人一上一下,他口水和血液混杂着滴到我脸庞上时,我才注意到,这家伙脸上的伤口竟然是新的,最起码不会超过半天。

眼下顾不得太多,只能两手死死架住直剑。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时间——周围的士兵们便没了动静。方才几人混战,根本分不清同伴敌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东西力量大得出奇,我正全力抵挡,忽然左肩关节处一阵剧痛,整个人便卸了力,心中暗道不好。下一瞬间,脖子左侧的皮肉便被他的尖牙刺穿。

上级骑士铠甲是王国为为数不多的精锐骑士量身打造的板甲,由背甲、胸甲、腕甲、肩甲、头盔等部分组成,最初超过30kg,铠甲表面镂刻有王国纹章及骑士团标志,实战中略显臃肿,除操练、仪式使用外,多用于收藏。后来王国骑士团变革,为应对刽子手及灵活的该隐骑士,将铠甲总重控制在20kg以内,把腋甲等关节处的甲胄改为锁子甲,取消了颈甲,转而将胸甲上端加长,并加设了护颈片。此次出行,出于各种考虑,我只装备了上半身的铠甲,而腿部,颈部及以上则裸露在外。

他所攻击的正是我毫无防备的颈部。耳中听得牙齿撕开皮肉的声音,没过几秒,疼痛便迅速传遍全身,鲜红的血液自伤口泊泊流出,顺着锁骨向下流淌,很快便打湿了我的衬衣。

由于视野受限,我看不到自己的伤势,但通过失血情况判断,这一击似乎并没有伤及血管,仔细想来,大概是护甲部分限制了对方下颌的活动,从而有效减小了伤口深度,这才令我阴差阳错之中保住性命。

对方喉咙中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吼,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击并不致命,一阵撕咬后,硬生生撕下我脖子处的一片皮肤,便瞪了那只血红的眼睛,再次发动攻击。

我克制住想要大吼的冲动,待他微微昂起头时,右手仅仅扒住他的脑袋,同时左腿顶住他的腿部,猛一用力,对方此时上身发力,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打乱了架势,便再也压不住我,倾了下身子,直直地向右翻去。

我不管颈部伤口,右手顺势抓住胸甲旁的直剑,尽力往左翻滚,试图与对方拉开距离。

身处险境,手上对力道的把控便弱了几分,每一击都拼尽全力,那家伙被我一撞之下,向左滚了两圈,待他再起身时,我也已经摆好了防御架势。

若是半天以前的猎人,我这种破绽百出的防御根本形同虚设,只消几秒钟时间,便能让我人头落地;但眼前的这东西完全没了猎人的锐气,仿佛只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完全由自身欲望——或者说本能——驱使,进行着模式化的战斗。

他咆哮一声,飞快朝我奔来,我早算好他的动作,右手握定直剑,待双方差五步远时,用力向左下方挥砍,同时顺势往左侧身。剑刃所过之处,血浆飞溅,这下砍得早了些,但也自左胸起在其身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剑伤,一路蔓延到右腹部。

他一个踉跄,与我擦身而过,没跑几步便扑倒在地,随即发出愤怒的咆吼,不顾身上剑伤,快速翻身,想再次发动攻击,然而此时我早已冲到他面前,一脚踏住胸口,对准脑袋径直刺下去,只听一声脆响,这家伙痉挛几下,便再也发不出声了。

我的左半身已被鲜血打湿,加上在极度紧张的状况下将近一天滴水未进,连单纯站着都有些吃力。现在终于刺死敌人,脑袋中一片空白,也顾不得止血,硬撑着向树林边缘走去。

没几步远,身旁忽然飞过什么东西,它擦着我的右腿飞了几米远,便轻轻落地,咕噜噜地朝前滚去。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朝这东西飞来的方向看去。此时天色已然明朗,在晨光的照映下,一个身影正伫立在我身后十米开外的空地上,两只眼睛,正透过斜带的猎人帽死死盯住我。

四目相对,两人沉默不语。我握紧了手中的利刃,而他,也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