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卡迪亚(Iro Cadia)是一名刚刚加入佣兵协会不久的没落贵族骑士之子。
不久前他刚参加了一次象征性的圣礼巡回。
那简直比打仗后的残局还要惨烈,不得不说,现场发生的让他打心里有些怀疑和动摇。
之前一直靠着运送货物为生,每天都吃得上饱饭,没什么仇人,也没什么大的战绩。
今日路过当地万神殿准备进去祈个福时,突然看见一脸惊慌的少女喊着救命从里面跑出来。伊洛这才察觉到四周的守卫都不见了。
“请、请进去救救神父大人!!“
如果有一位少女如此恳求道,怕是只要是男性都难以拒绝。
“我、我会给您酬劳的,钱,我们教会有慈善金可以付给您!“
居然也有酬劳拿,那么这么去一趟大概也不亏。毕竟里面可能发生的不过是抓小偷之类的小事,只是人手不够罢了。
女孩们总喜欢把事情夸大。
伊洛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一小袋订金放入囊中,拍拍自己的斗篷提着剑进去了…………
于是到了现在————灰发少女用饱含黑雾的怨恨之眼站起来歪头仔细盯着伊洛·卡迪亚看了一番。那副神情仿佛在吐槽着…………普通到懒得亲自下手了。
伊洛觉得自己的回答好像不怎么妙,这样下去神父大人好像会死。真的会死的!
伊洛!快想点生命,说点什么,这少女到底在渴求什么样的回答呢…?
不、不对,这位少女说话也说不全,但是……她一定、一定想要我回答一个东西。
而且,不是要我猜测她想要的答案,而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那份……
不知为何,伊洛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少女的一点心意。他突然感受到了,那份在少女身上扎根发芽的孤独……
也许是错觉吧,他愣了愣神,连忙把自己第一个想到“关于死亡意义“的话题说出了口。
“————原先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自从我经历了刚才的黑雾赶到这里之后。我突然觉得,死亡和生命一样重要。如果没有死亡,生命反过来毫无意义了。”
灰色少女迟疑了片刻,随后双手举起了一块盾牌。
这是要我去打她的意思嘛?
不可能。谁都不想要别人平白无故地打自己。
那么,她的意思究竟是……
正在伊洛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刻,盾牌上居然开始有燃着火焰的刻痕出现。
(“你一个人穿过了黑雾?“)
“啊……?牌子……哦哦看见字了。真神奇…”
(“……快回答。“)
伊洛摸了摸头,心想这一行字可真是毫不留情。
“嗯,那的确是非常非常邪恶的迷雾。在里面会被轻易勾起最害怕、最孤独的感觉,就像溺水一般。不过还是咬牙挺得过去的。“
(“没用魔法?没有庇护加持?你……“)
“没有,我这种级别的半吊子骑士,哪里买得起魔法卷轴啊。真的是咬牙过来的,差一点就跑了。”
(“骗人。“)
盾牌上这两个字写的格外之大。并且,在字迹显露到一半的时候,伊洛似乎听见了,来自这个少女心里,呐喊出来的声音。
于是,现在的场景变得比之前更加怪异。地上躺着的神父灰头土脸地微弱呻吟,冒着黑气的少女举着盾牌“说话”,而路过的无名骑士却感觉自己说到了兴头上。
(“满口胡话。”)
伊洛握紧剑柄,一边压低身子慢慢移动着一边向神父的方向侧头望了一眼。好像是光看样子放不下心来,伊洛又扯着嗓子大声喊了一句,
“神父大人,还能动么?伤势怎么样——”
“哎……哎…………快……”
地上的神父好不容易把脸也对到了这个无名骑士的方向,但他的眼神迷迷糊糊的,声音也很小。
“快……救救……我……”
看起来是这副状态的话,下一秒咽气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站在两人中间的灰发少女似乎对伊洛越过自己对神父进行慰问的行为很是不满,她呼出一口气后把那把白色的巨镰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
“叮!!”
(“不考虑下,自己的、安危么?”)
最后那个由火焰纹路生成的的问号大得可怕,几乎要把盾牌剩下的空间全部占满了。
“我知道,但是,既然可以用谈判解决问题。那么,就不要动手了,好吗?”
其实伊洛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对方确实是拥有这般奇怪武器的少女,以自己看运货物的武力,取胜的机会并不大。
但是啊、
什么也不做就投降的话,什么也没努力过就放弃的话,就算被送入了冥界,自己也会一次次因不甘而后悔死的!
伊洛的目光重新移回少女身上,他举起手上的铁质长剑置于身前,双腿略微弯曲,做出一副准备好防御冲击的姿势。
灰发少女眯起了浅红双眼,她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容。
(“有趣诶、但你的死亡并不值。”)
这次她拿在手上的是一面新的橡木盾,至此少女的腿边已经堆积了四张当作交流工具的盾牌了。
“会不会死还说不定呢,总之,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呵哈…”
但就在少女拾起下一块盾牌,上面的火纹显现到一半的时候。
从天空毫无预兆地出现一大片耀眼的光。
接着是钝物掉在地上的沉闷响声,伴随着四周石块的碎裂飞射———
白热化的、耀眼又剧烈的橙黄光束猛然冲击下来,不多不少刚好把灰发少女的整个身影完全吞没。
伊洛不得不抬起双手护住自己。
变故实在发生得太突然,好像只在伊洛眨眼的那瞬间就已经完成了。好在光芒并没有波及到他。
“??!”
“这…………这是……”
执剑的伊洛稍微放松了警戒,从那源源不断下落到地面的光束里,他听见了少女的痛叫。
“这是众教徒祈祷发起的天罚--神父阁下您没事吧?”
不知何时,在伊洛前来的路上又多了一个人。他身着白色教服,其上还配有泛着点点荧光的淡黄色花纹,这人留的是一个蘑菇头的发型,单手握着一本翻开的福音书。
“是地区主教大人么?我去扶神父……”
伊洛收起了铁质长剑,一阵小跑把神父拉到了地区主教身边才赶到的新一批神圣守卫那里。在经过光束的时候,他稍稍顿了一小下。不知为何,他有种想把少女从中拉出来的冲动。但那实在太烫了,即使保持了不少距离,伊洛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火焰温度。
“地区主教大人,她……”
“她?是魔女吧,看看能不能撑过天罚再说如何处置吧。”
“等等、受过天罚后,还要继续处置她么?明明还是个孩子来着呀?!”
地区主教斜着眼瞟了伊洛一下,又伸出一只手指向光束中心道。
“要真是孩子,天罚降下的一瞬就已经成灰了。你可要小心,魔女们都是玩弄人心的怪物,之所以变成孩子模样,也是为了骗取你的善心。”
“可是……可……”
“好了。你救了神父,有什么想要的么?金币还是装备,尽管开口,本教会会大力支持的。”
“我不是为了这些才干!如果可以,我想要……”
伊洛有些气愤,他不明白,教会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世俗了。要说回报的话,一杯从喷泉里舀出的圣水,哪怕是一句来自地区主教的祝福语也好。
而地区主教所提的这些实物奖励,反而让他觉得有些失望。
“我想要那个女孩。”
伊洛不客气地也伸手指向了光。
“哎呀,这可麻烦了。这般无理的条件,没答应的可能。还是请换一个—吧?”
地区主教眯着眼笑起来,温和之中带着些许凌厉的神色。
“就要那个女孩。”
伊洛也咬了咬牙,一口说道。
“所有魔女都必须上交给当地教会处理。您应该是很明白的。难道---”
说到一半之时,地区主教眯起的双眼倏然睁开,
“你对这怪物有兴趣?”
“说不上有兴趣,只是觉得她已经很可怜了。”
“………………”
就在地区主教要说下一句话之前,光束的冲击悄然停息了。原本少女的位置多了一个碎得不成样子的大坑。
而刚才还站在那里举着盾牌和伊洛对话的她,此时双眼紧闭,双手抱着双脚蜷缩着横卧在裂纹的中心。
那把白色巨镰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不是普通的魔女。是更糟糕的东西……”
地区主教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转身挥了挥手示意神圣守卫们慢慢靠近少女。
“把她杀了。”
伊洛简直不敢相信地区神父说杀人时的那份轻淡语气。就像说今天午餐要吃面包一样随意。
“喂喂!住手!停下来,怎么……怎么这样?!”
伊洛想要冲上去推开那群围拢的士兵,却被身边的两个人摁住了。
“我看呐,你中了诅咒。不过等我们处决了她,会把你治好的。”
伊洛心里一直捧着的某种东西似乎在无形中被什么锐利的暗刺戳了一下。他奋力往前挣脱着,可还是没能迈出一两步。
那一群神圣守卫一拥而上,用矛尖沾了从喷泉里涌出的圣水,随后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武器尖端的对准了少女的身体各处。
“不————不要!!“
伊洛一边大吼着,一边无奈看着这个令人心碎的时刻。
不知为何,他的面颊流下两行热泪。不知为何,伊洛觉得自己成了杀人犯。
本来,他有机会,他可以救那个女孩的。
…………只要在地区主教赶到之前,劝下少女,和自己一起逃跑…………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的话…………
然而,一切已经晚了。
“结束了。”
地区主教长舒一口气,合手在胸口比出了安息的手势。
“你哭了啊。”
伊洛咬牙,在他心中的愤怒与悔恨几乎就要爆发出来,他尽量压抑着。
但,很难。
伊洛用颤抖而悲凉的声音质问着,
“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因为,这是教会守护大家,十二神庇护所需的必需牺牲。”
“也许你难以理解。但总归是结束了。”
“那么接下来是解除你身上的…………”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地区主教的眼神一凛,立马转身——————
再次望向了少女的方向。
他飞速翻着手里的福音书,嘴里也在碎碎念着什么,听上去像是祈祷用的诵文。见人的态度一下子翻了个面,伊洛的愤怒随之被疑惑替代。
“…………?”
“不可能,不可能……被圣水绞杀后的邪秽之物,怎么会?!”
伊洛感觉束缚自己行动的四只手松了许多,他试着用力一扭,居然挣脱了压制。对……那两只手,弱得完全没有力气了。
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用力过猛的伊洛一下子跌了出去,以双膝跪在地上的姿态向前滑了一小段。
伊洛就着这个姿势回头一望,发现地区主教身旁的侍从————也就是精英的神圣守卫们,几乎全都面无人色。
“这是……怎么了?”
他突然感觉到有风从自己面前吹过。
是那种很凉很凉,完全不应该出现在夏日的冷风。
(有谁……在我面前?)
伊洛突然意识到,风并不是凭空从地缝里飘出来的。而是聚集在什么东西旁,就像一个涡旋一般————只因他已经感受到这股奇怪的流动。
他愕然抬头一看,这一幕让他的体温降至零点。
在一堆堆化为枯骨——还在继续消逝的盔甲堆上,那名灰发少女漂浮在其上。已经变成冰冷盔甲堆们的前神圣守卫们,个个伸手朝向少女,在对她发出无声的乞求。
少女的眼眸———此时完全变为了猩红,其中还流逝着点点荧光芒。
伊洛看得出来,少女现在非常,非常不好。
“明明……死了的。”
这句话分别从伊洛和地区主教的口中呢喃而出。
空气中弥漫起一种难闻的味道,像是腐烂的、冒泡的、长着青苔的沼泽……从盔甲堆里钻出一大片浓重的白雾,不仅遮挡住了几乎所有的视线。而且似乎也要把活人的五感夺去。
于浓雾之中,一点点“星火”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但这并不是主教的照明萤火——在场所有人的关节都像被从髓骨深处渗出的冰冷黏液给死死粘住了一般。
力气尽失、动弹不得。
橙色的荧光闪烁得越来愈明显,这时候有人认出那其实是一行行刻在丢弃盔甲上的文字。
(“痛……很痛啊。”)
以这个句子不断重复的火焰纹在这堆盔甲骸骨上开始疯狂蔓延。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文字加上这等诡异到极点的场景使得伊洛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少女的灰色长发在空中散开,发缕像是有着独立生命一般缓慢飘动着,少女的衣物——也开始激烈扇动。聚集在她四周的凉风,愈演愈烈,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死。”
伊洛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少女口中的这“最后一句话”,但他确确实实看见这个词的口型了,这个词……从少女的小嘴里,轻柔地、不含感情地流出来。
然后,伴随着这略带白雾的凉风的呼啸————
甚至没有一声呜咽,所有人都如同被剪断提线的木偶样,安静倒地。
包括伊洛。
不过他是以跪姿倒地的。
这一霎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侵袭了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的视线和声音都被模糊的白雾代替,触觉、感官正在远去。他想叫出声,但喉咙已经冷的没有知觉了。
但,他死了么?
似乎没有。
伊洛望着飘在空中的灰发少女缓缓降下来,落在自己身旁。
他忍不住快要闭眼,然后睡去。但伊洛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诫自己不能沉睡。
灰发少女盯着伊洛的脸看了好一会,在伊洛模糊不已的视线里,他感觉到了什么。
少女的目光,虽然依然冰冷,但和之前又不一样。在这片冰冷的表面下,隐藏着某种温存的意味。
忽然,少女俯下身子————她和他的距离正在无限缩短。
……………………………………
………………
伊洛的嘴唇,碰见了一个柔软、暖和而带着丝丝甜味的物体。
他的感官,他的视线,他的呼吸………………他的所有,都回来了。
“……握住,我手。“
伊洛望着少女摊开的双手,那把白色巨镰再次显现出来。
他迟疑了片刻,脑海里闪回之前触碰之人的悲惨下场。
而少女似乎也察觉到了伊洛的小心,再次很努力、很认真地,一字一字,又比较吃力地说着。
“…相信、我……“
伊洛颤颤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最后用力一撑、一把握上了灰发少女的手。
而灰发少女的手握着银骨镰。
伊洛的心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现在将我的真名告诉你……”)
(“优诺斯·海拉。”)
(“这…这是?”)
(“这是契约哦。“)
(“契约………?“)
(“已经完成了。“)
(“原来如此…啊。“)
(“好好睡一觉吧。“)
“嗯……”
在少女的怀抱之中,伊洛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名字叫,优诺斯·海拉啊。
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