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日落。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边缘有一棵樱花树。

它卑微得不至于引起敌对空军的注意,又美丽的连炮火都会心生怜悯。再正好面朝大海,毫无疑问是最适合欣赏夕阳的场所。

倘若有幸遇到花季,铺满樱花能编织成上等的缨红绸缎——

只要不顾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枪声和谁的尖叫,躺在上面便和老家的硬床垫没什么两样。

日暮的笼罩下,那棵樱花树承载着我无能实现,又无法否认的奢愿——「果然还是想逃离这般乱世..」

这话终究也只敢这样藏着掖着,放在内心深处数次无力地呐喊,挣扎着,最后还是输给了人世情面..

待到冲锋的号角再度向起,又会自觉拿起身旁的步枪,伴随着不远处孕育了整场战争的心跳声——

伴随着那空军轰炸导致的沉重而紊乱的节奏,奔赴远方。

所以,这里便成为我短暂逃离现世的救生艇。

通俗一点..

就是靠在树干上看风景,运气好的话还能打会儿盹..樱花树梢间隙中的天空还是蓝色,只是相比起白天稍显淡了些——

还算得上闲云野鹤。

好在,我还没可悲到独占整艘救生艇的田地。

她摇了摇头。

“不对喔~”

我左耳突然传来轻声的反驳。

“你明明知道的,亲爱的... 这更像是我们的婚床~” 女孩转过身,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拉长了尾音如此宣示道。

“不是吗~” 又再追问我了一句。

夕阳西沉,树干的斜长阴影将地面分割成光与影区域,我们刚好依偎在两者的边界,四周草丛响起各种昆虫迎接初夏到来的鸣叫声。

樱花树下,除了我和女孩以外再没别人了,两人绘成的草生芒种图宛若桃花源般的美好景象。

浪漫主义的她,总会这样没由头地突然抛出疑问。

而迟钝的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先微笑着亲吻她的额头,再想了好久才开口。

“婚... 婚床吗?” 或许,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吧。”

“喂!别那么悲观啊!傻瓜~

你答应过我了吧,等这场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就要回老家结婚!”

她水蓝的眼睛闪着光亮,与我平视。像在审视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那样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许下明知难有结果的誓言。

“别乱立flag,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话喔。” 我粗暴地抓乱她的长发调侃道。

女孩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回应吐槽,只是对我恶劣的玩笑在脸上强挤了出一抹笑容,又再转头眺向远方——

——炮击勾勒出的参差不齐的弹坑散落在不远处的空地,振动着空气中每一寸颗粒——

沉重而富有节奏。

像是不断推动这场战争的心跳声。

而随之弥漫的烟草、火药味里惨杂了些许恬淡的花香,犹如屏障般阻隔了世俗。

比起故土旗帜飘扬下的步兵营,这里是更能让我们安心的场所。

于是无需多言,我们在树下相吻了许久。直至太阳西斜。

-

天空逐渐褪去原有的色彩,被苟延残喘的日照取代——

血红色的光芒掠过地平线,倾泻在树梢上,留下几缕短暂而刺眼的印痕,分割了大半个世界。

战场上的吵杂声也附和似的渐渐稀疏。

心情应景。

与悲观的我相反——

她喜爱夕阳。

可爱地认为这世上所有的斗争,都会在一次日落后结束.. 所以总想着变成一只海鸥。拍动翅膀穿过绚丽的晚霞,把天空与海洋连成一线——

最好自己也染上些淡淡的海蓝。就这样子,一路翱向水天相接的尽头。而在那尽头等待她的,肯定是不远未来的——

和平的新世界。

可我不同.. 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吧——

我是被困在旧世界的可怜家伙。

在认识她以前,就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囚禁在一套不合身的,夸张帅气的军服里。

被一些大人物在胸口系上一排排英雄主义的枷锁,接受夜以继日地训练。最后,再被他们扔到舞台上与陌生人互相厮杀,取悦某些需要被取悦的观众——

谁都清楚,这是那一身华丽外表想要拼命遮掩的事实。

这样的话..

看来我们和喜剧演员的工作大体上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随时间流逝舞台上死了人,后勤团队上前送上荣华、擦干血迹、再烧掉尸体、集体短暂默哀几秒后——

——大幕再度拉开,鼓点循序响起.. 啊!又是一出好戏,看客都激动得起立鼓掌。

如此看来,用文字来叙述这场大戏是不明智的,尽管我曾多次尝试在家书中描绘它,但就结果来论——

只能收到家人批判我太过悲观的回信。

所以常常就一笔带过,接着去问候他们的家常琐事了。

但.. 要真的休假调休回乡的时候.. 则更是痛苦——

家人对前线的生活充满了好奇,饭后就围坐在客厅里,表现出准备欣赏晚间八点档电视节目的姿态,要我说给他们听。

我也只顾讲,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那样肯定会被当做神经病患扫了他们的兴致,最终一哄而散。

但总的来说,其实也没那么麻烦——

只要拿军营中鼓舞士气的英雄事迹来说,再尽量回答一些与实际情况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就能轻易满足他们对前线的幻想——

几个年纪尚小的弟弟把我当做英雄,眼神里充满着向往,记忆中模糊的亲戚们挨个上前拥抱,紧攥着手说我是家族的骄傲。

一家人听得相当入迷,但也却再没有真正的沟通。比起亲情的温暖,倒不如说..

更多的是麻木——

那种无论在家里还是前线都得四肢僵硬、保持演技的麻木感。

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我为了取悦家人和亲戚而背叛前线拼死生存的友人,还真是无药可救了。

除了年迈的奶奶。

奶奶在疗养院里猛抓住我的手,皱巴而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比任何人都更富有爱的微笑,望着我上下打量了许久,然后迟缓而凝重地问:“回来啦乖孙!那儿的生活一定很难过吧?你看,又瘦了..”

“奶奶,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跟军校的朋友们呆在一起,军中待遇相当不错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了吗?等下次我回来看你的时候啊..

会记着带好多你最爱吃的凤梨酥!”

只有在奶奶面前撒谎不会有罪恶感。

反而很自在、释怀,能够享受着片刻久违的慰藉。

奶奶,您半辈子都在贫苦中渡过,再了解不过什么叫艰辛了。可在前线生活的苦难啊,对我们这一代人,有着特别的含义——

您是永远不必去了解的,我亲爱的奶奶。

我多想像从前那样伏在您膝盖上大哭一场,仿若还是当年那个幼小,常受人欺负的体弱男孩。

但现实总归是事与愿违的...

当年靠在奶奶床边听故事的小男孩,也是没法儿永远保持孩童的纯真——

比起在边境驻扎时期的军旅生活,现在的我知晓了过多关于现实、关于战争迷雾、关于那华丽包装下的事情..

知道了太多,多得已经没法儿回到从前那样了...

再往后,父亲想让我穿上军服去会见他的议员朋友——

我并没有推辞。倒不是出自我对奶奶那样的亲情的孝顺,亦或是贪图名利。而是多年形成的可悲习惯——

绝对的服从。

不过家父和亲友们会把我当做饭后娱乐与升职手段.. 就此看来,世俗的“亲情”早就让我丢在战场上了,大概永远留在了那里吧——

这是当时划过脑海的想法。

又或许是我太杞人忧天了,父亲那只是有口无心的友善邀请。但无论何者——

实在是令人失望。

倘若是在战争以前,我是绝对不会容忍这般请求的,这段时间的经历在我和“常人”生活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待到我重新置身于故土的安宁中试着忘却战争时,又不解他们究竟是如何活得这般安然自得的,难免会让人反胃甚至蔑视...

也许我已经不适宜这样的生活了,人们总说:前线把人性最糟糕的一面暴露了出来。而那以后,或许我已经不适合做人了。

可我又哪里还有资格说别人呢?自己.. 终归也是令人失望的。

饭局上,我就坐在角落陪衬——

第一杯对前线战士表达感激的威士忌下肚,历历在耳边的飞弹尖啸声、枪炮声逐渐远去。

“前线的小伙子们很快就会粉碎海岸上的防线!接着挺进内陆!”

“只要开辟第二条战线!和平很快就会实现,经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对!就是这股气势!让我们敬联邦政府!敬前线的英雄!”

“干杯!”

在前线,我们尽量对未来避而不谈——

除了军营里的政委指导员鼓舞士气,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对此高谈阔论。

而我只感到诧异,时至今日也无法理解他们究竟是如何把自己带入这般高涨的情绪中的——

明明是前线的少年人在弹坑硝烟中,在机枪咆哮间苟活求生。但那张餐桌上的气氛,是在军营、乃至前线战壕里都不曾意会到的。

还说是激情吗?喜悦?亦或是祝福?

或许都谈不上。

但,我也很快被氛围感染,起身举杯敬酒。

第二杯酒下肚,冲淡了要反驳现场气氛的欲望,好像亲自上演的悲剧从未发生过一样,跟着他们把酒言欢。

恩..

这一定就是作为看客的滋味了。这下我才算是明白,已经无法用常人的言语与他们沟通了——

当时的我肯定,如果以 “战争死了很多人” 这一观点破坏气氛,肯定会遭到他们狂妄的否定。

所以接着又满上,再来第三杯,第四杯酒,直到酩酊大醉。

自己.. 着实是令人失望的。

-

后方的声音总是认为:

「前线的战争是由武装斗争组成的」

他们错了,大错特错了——

战争是等待.. 漫长而无尽头的等待。

等待下一次进攻,等待多舛命运的审判—— 无论生存还是毁灭,到头来总会有个定数。

我们抢滩的特攻部队,几万人在海上等了一整个月才决定进攻—— 上头的怠慢完全丢失了战机,海滩布满了敌军充足而有序的准备。

第一天登陆就失去了抢滩部队的一半战力。第二天再翻倍..

而在占领滩头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海上补给线不断被敌军骚扰。

很快,仅持续了短短两个月的登陆战最终不得不以撤军收尾,上头大概是再没法承担更多死伤了。

我在军中认识一位英勇善战的师长,非常健谈。系在他左胸的是扎扎实实的,用血与肉换来的功勋,又深受下属爱戴。

比起我们这些苟且偷生的,他算是在军中前途无量的那一类。

但在那片地狱上苟活的几周里,我才算明白——

“天妒英才”这句话其实是被世俗误解了的。其本意并非是因为上天嫉妒一个人的才华,而让他命运坎坷。

而是社会的残酷—— 待到某人优秀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枪打出头鸟。

一场战役,把一个师长硬生生给摧残成了团级干部,仅仅只有百余人撤下来。其余的,都永远留在了彼方的滩头上。

继续漫长等待着..

我不清楚谁在最后一刻还对故土的谁挂有想念,可我们不得不放弃他们。

我虽然绝对谈不上是什么“英才”,可祸不单行——

撤离海岸的军舰上,我收到了奶奶病重过世的家书。

整袋凤梨酥散落在甲板。到头来还是这样,就连奶奶最后给我的家书也守护不了。

「呼」的一声。

消失在一阵海风里。

各式古怪的情绪又再度向我袭来。一切感觉像是昨天的事,可又记不清信中的大体内容,明明是奶奶给我的,是她交付予这世上的最后寄托——

我却没有勇气接着去读下去。

记忆犹新的,只剩下视野中泪水浸泡得愈发模糊的一条海岸线,最后索性遁入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想在那时——

“故土”也伴随那些无名尸首,永远被遗弃在了遥远的异乡。

在离开海滩的救生艇上。

谁也不曾是因为伤心而哭泣的—— 只是为当前的处境感到可悲。

感叹自身个体与故土的距离..

渐行渐远。

时至今日,几年都再没回过老家。

也算是种自暴自弃吧,深信自己是不存在未来的,也不浪费力气再去寻求所谓的事实了。

再者,上述回忆中那种远在故土的现实。管他是梦幻泡影还是真实的,我才不想把任何一分一毫的情绪,一分一秒的时间浪费在那..

回忆至此,这些活到现在还算是记忆犹新的时光,只能给我带来痛苦,主要还是「任由摆布」和「无能」烙下的伤痛。

撇去自己傲娇任性这一点。对于「真实」二字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只有此刻躺在身边的女孩才是真实的。

经历过的事实也好,臆想也罢,只有与她..只有与她才能分享这些亲身体会的悲欢。

我这行将就木的死囚,此刻正与梦想拥抱未来的女孩互相依偎着共享半坠的夕阳——

还真他/妈是罪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