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寻常的国际机场不同,鲍里斯班机场实际上离中心城区不远。基辅市内还有另外一个机场,就叫基辅机场。我这次叫老鬼走的是西南铁道,这条路实际上是朝着基辅机场去的,我预计着在过了第聂伯河之后,就叫老鬼从一片桦树林中绕回去。我提防的就是这些家伙,原以为能把她们骗去基辅机场蹲我,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玻兰国际拍卖行——蒂萨·乌尼昆。

她们与我这样真假难辨的古董贩子不一样,这帮家伙只卖好货——就是来路不正。也因此在我看来,她们更像个邪教组织。

“怎么办?”老鬼问我的时候,这帮家伙的车大灯已经黏在了我们的屁股上,而另一帮人早早地包抄过去,在摸约一百米外组织了防线。我看见有一个标准的玻兰女孩,就算我现在阳气不足又是一百米开外,也依旧能看见她那双灰色的眼睛。那眼睛灰得纯正,我总会因此想起那位“小姐”——她们都是一路货色。

“这次的货是流在海外的珍品……嘿!连这帮混账都信得过我的眼光!她们知道我准备倒回国的东西都是好货,是来抢东西的。”我咬了咬牙。

“怎么搞啊?搞得过吗?”老鬼以一个老军人的身份骂道。“我就说乌刻兰搞分裂没什么好事!你们现在都没有王法的么?当街就敢抢东西?”

“同志啊,就是现在才他妈的讲法律啊!”我痛心疾首,“你他妈那个时代讲的是良心,现代法律是要讲证据立案的。那你说说这一路过来,有哪个活人能证明我曾出现在这条路上?抢一个不存在的人的东西,这能算抢么?”

“那你不妨更小心一点。”老鬼骂了一句我都听不懂的话,要是这趟能平安无事,我一定得追问一下这到底是哪国的语言。

“既然如此,那杀一个不存在的人,也不应该算杀吧?”

我深以为然。

“你说她们隔那么远做什么?”老鬼又问。

“她们看不见你,只能感觉个大概的位置。”我摩挲着手上这块红沁和田籽料的扳指,那是我栓魂儿用的法器。“她们能看到的是这个——是我这个藏起来的活人和车斗上那玩意的味道!这帮家伙……”

“到底还是没找到其他能施展‘鬼车术’的人。”我话锋一转,不屑地笑道。尽管现状并没有乐观到能让我发笑的地步,但依旧没能阻止我将能坐上鬼车过路当做人生中的得意之事。

那玻兰女人在面前撒下一把麦粒,能看见她拿出了那把白蜡木的蘇卡琴。一百米的距离在老鬼的一脚油门底下转瞬即逝,我甚至能看清她蘇卡琴上与现代小提琴相类似的小F状孔。

我直到后来对这一情景加以回忆时才想起来,那女人当时所演奏的正是召唤白衣坡地精灵普卢德尼察的曲子。那是斯拉夫传说中,只出现在正午麦田中的诡异怪物。我在后来与“小姐”的交往中,才慢慢摸透了那个女人用蘇卡琴所进行的仪式。在斯拉夫传说中她被称之为“森人”,意思类似于森神的祭司。乐曲的第一章呼唤了荒野,在这片被城市占领的土地上召唤出麦田的意向,在那之后是三拍子的牧歌和缓慢的颂词,夹杂着一些那位小姐都不甚了解或是不愿透露的奇诡仪式。

“小姐”后来告诉我——她说话时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神情叫我浑身不自在。

“你说的没错……”“小姐”说着瞟了我一眼,那种眼神让人难以忘怀。就像你将一个西方女孩儿压在身下,她却抬起眼看你,同时咧开嘴吐着舌头朝你发笑,仿佛在证明她才是在享受的那个。

“我们的确找不到第二个能坐上鬼车的人,可难不成你还以为,连个能看见亡灵的家伙还找不到么?隔开一百米只是为了能让她把乐曲演奏完毕而已,才不是测不准距呢!我猜你那时候……”她优雅地抬起手腕拍着我的肩头,“一定在为只有自己能看见亡魂、能坐上鬼车这些微不足道的能耐而沾沾自喜吧?”

“杀千刀的……”我拿家乡话爆着粗口,她和我说的是乌刻兰语,我料想她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总之,当时那个一百米外拦车的女人已经完成了演奏,在我眼前召唤出了那一类惯以女性身份出现的精怪——白衣坡地精灵普卢德尼察。

我面前的这只坡地精灵长着一副少女的模样,浅棕色的发梢让我不由地想起了魏信子。还是信子……是她第一次跟我介绍了这种精灵。

“你怎么办?我是鬼,碰不得这些精灵的!”老鬼开始了咒骂,用的依旧是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你快告诉她们你是科艺戴人呗!说你这次是替公家办事,编个瞎话说这是你们海外流失的文物什么的……那个‘森人’贱货!也太能耐了吧!”

“减速!老鬼……”我对老蒂玛说。都不用编瞎话,这趟走的就是流失海外的文物。这尊伏虎状的掐丝珐琅香薰拿眼一打就知道是明代晚期的货色,要是这都看走了眼我也算枉活这二十三年。有一尊类似器型的被收在首都博物馆,前两年还在南方某地“金石玉器”联展上出现过,要真能还给国家也算是一件幸事。但我只是个古董贩子——这黄土地上扑棱乞食的一只虫子而已。这不是两个国家对于遗失文物的归属争夺,我倒它回去也只是因为国人的审美能让我多赚一笔。我使的是“利”字边上的刀子,做的是“人为财死”的争斗。

“你且放宽心!这一切还有余地。”我喝住老蒂玛,叫他把车速减到了二十码。离着那个吟唱的森人和白衣精灵还有二十米左右,我自言自语道。“有的时候话得反过来说。”

“既然没人能证明我在这里,没办法立案的话……”

“谁杀谁也就无所谓了吧。”

我踹开车门翻身下去,在一阵踉跄的翻滚过后勉强稳住了身子。

我“咻——”地打了个呼哨。这原本是召唤那老鬼的办法,这个暗号他无论在哪都能听见,此时我也以此提醒他注意听好。

“老东西!”我用乌刻兰北方洲带着变调和缩略词的方言向他传话,这家伙只懂得俄语和德语,而现在是玻兰人在和我们作对,还是说俄语来的保险一点。“她们上不了鬼车!这趟只要进了海关就成了!这儿离机场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不载活人的话你五分钟就能跑到!有机会再来接我!”

“你不要命么……”老鬼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他不见。车斗上那玩意被我包裹的足够严实,当我——这最后一点儿带阳气的也下了车,他就真正融进了阴影。就算是我眯起眼睛,也只能看出一团薄薄的虚影急打方向,从路边的荒草中朝着远处的白桦林飞驰而去。

那个森人、或是说那普卢德尼察在二十米开外。信子以前和我说过的,传说中普卢德尼察以女人的形象出现在正午的田野里,询问农夫“如何阻止麦秆在春日里拔节”之类的难题,并杀死那些得不出答案或试图转换话题的混蛋。

需要知道的是,很多神明都是有地域性的。拿科艺戴的神仙举例,譬如东北的五仙家就过不了山海关,而苗疆的蛊术又进不了中原。这些常识是做我这一行的基本,我倒卖的这些古董和艺术品,很多情况下都和这些怪力乱神脱不开干系。

这普卢德尼察也是其中一类,而按照传说来看,这所谓的邪灵根本达不到仙家的范畴。除了传说所覆盖的斯拉夫“地域”以外,还有有关麦田的“场合”和正午的“时间”限制——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现身在此。按照这个思路,“地域”没问题——这里是第聂伯河沿岸,斯拉夫文明发源之所在;“场合”也可以——那个女孩儿用她森人的法术配合麦粒施法,让这里拥有了麦田的性质;可是“时间”!正午的概念应该只有十一点到一点那几个小时吧?我下火车的时候是十二点一刻,出租车上消磨了三十八分钟,之后上了老鬼的车开出来一个钟头有余……

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下午两点,我不由地怀疑正午已经结束。那只在正午出现的精灵,真的能在现在发挥出实打实的能耐吗?

“只在正午出现……”我咂么着滋味。“怎么着也到时间了吧?”

就算前后再多算一个小时,这所谓的正午也会在两点钟准时结束吧?我身上没有带表,这些带刻度和标度的东西都对鬼不好,甚至是剪刀都在一定程度上有着驱邪的效用。我盘算着现在应该是两点钟左右,那只是个虚影的普卢德尼察似乎正表明时间已经走过了两点钟。

那乌尼昆的森人召唤这精怪就是为了逼停老鬼的车,可这帮家伙不靠我身上的活人气又怎么能定位到老鬼呢?再说那普卢德尼察,她现身的条件缺一不可,现在虚像化的她最多能对同为灵体的老鬼加以影响,是断然触碰不了我这个活人的。

那这么看的话……老鬼那句“不要命”的呵斥在我耳中好似玩笑。

“这个国家是禁枪的吧……”我自言自语。想到这里我信心大增,只是打架的话事情自然就简单了很多。甚至不用打赢,只要截住那个森人等老鬼来接我就好。那支阴生木签藏在我的袖子里,在跳车前我给它安上了梧桐木的手柄。它这会儿看起来像一把冰锄,而由于手柄特殊的形状,我拿它在手能用出T型刺剑的效果。

这些最阴气的东西好就好在,只要破皮见血,就能让元气从伤口处泄走。

估计连插个一百人,就够孙悟空攒一发元气弹了。

我朝着那个森人奔去。二十米的距离转瞬即逝。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就这么朝她冲来,我猜她也不知道有关这阴生木的妙用。她其中一个保镖护在她身前,被那小小的签子捅在了腹部。我转了转手腕,那签子在他的肠子里面搅了搅。七魄中主管力气的伏矢就寄宿在肠子里头,他似乎想抓住我,但身子在一阵挣扎之后瘫软了下去。

“想抢我的货!”我顺口爆了一句经典的国骂。转手就去抓那森人的脖颈。

“还想抢我的货!”我又骂了一遍——这次是乌刻兰语,我期望她能听懂。

一切似乎顺利得过分,但我所不知道的是,那一会儿时间已经到了两点零七。如果要想象的话,说不定我将签子从她保镖肚子中抽出来的时候;她举着蘇卡琴一瞬间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自以为已经得手的时候——秒针分针才缓缓地开始跳跃,此刻是东欧尘土蒸腾的下午两点零七。

那只看起来宛若少女般纤细的手包裹住了我的肘关节,可它大的异乎寻常。那只少女模样的普卢德尼察有摸约两米五,让人完全无法否认其美丽的少女脸庞和一席白衣的标准身材都令人侧目。但只有当她攥住了你的手臂,你回过头去目光穿过她超乎常人的宽阔臂展看见她细密的睫毛的瞬间,才会意识到这些非人存在现身于世所带来的迫切真实感以及蕴含其中的恐怖。

“为什么……”我感到她的手指渐渐攥紧,准备在我一脸的不可置信中将我的手腕和自负一齐捏碎。不应该啊,她不应该有实体的——

“真是没面子啊……”我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羞愧。想起那位列宾二十隔着数年的光景为我算的命,他说我会先天压运直到三十岁,这或许也是我运气差的后果之一。可尽管我如此为自己开脱,棋差一招的厌恶感依旧没能褪去。

我是个自负的混蛋。

“妈的,就这样吧。”我想起那道会消磨寿命的法术,倒转过签子,准备敲上了自己的胸膛。

“鬼胎……”

“砰————”一阵碰撞的声响和令人牙酸的刹车声传来,普卢德尼察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把我的胳膊扯下来。我趁她手一松劲的功夫抽出了手臂,又趁着混乱划伤了那森人的大腿。

“老鬼!”我听出了那声音正是老蒂玛没错。

“你小子……”我在那之后看见了老鬼开放式的心跳和他燃着凡间之火的车头。他从车门中探出身子,一把攮住我的后领将我拽回车上。“记得给我修车。”

“这是凡间的火,怎么……”我看着他燃烧的车头,刚才就是他靠着这这个撞开了普卢德尼察。

“伏特加,还有你的烟头。乌拉!撞死她妈的。”老蒂玛发出一阵带弹舌的吼叫,他这幅澎湃的情怀和气势让人不禁怀疑我和他之间到底哪个是鬼。

“你果然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我看着他猛打方向,避让开召唤普卢德尼察的麦粒和那森人的蘇卡琴。

“你也以为那是在полудень(正午)出现的精灵吗?你也是、之前那个家伙也是……你们外国人就是喜欢犯这种错误。”老鬼猛踩油门,我甚至听见那怪物捶打车斗的声音。她似乎攀上了卡车的车斗正随着车体前行。

“那不然呢?”

“别老是用翻译软件啊小子!翻翻字典要不了多一会儿!”他咒骂道,“是розквіт(太阳最高的时候)啊!你们那里维度低,只有正午的时候才日头正高!现在是夏天,这个时候才刚好是розквіт。你当她们施法的时候不考虑的吗!”

他听见“匡唐”一声,能想象出车斗的扣锁已经被那怪物扯豁开一边,他把心一横,毫不掩饰他回来救我的情谊和因为我将折在这里的气愤。“要命。”他猛拍了一下方向盘,完全没注意我已经爬出了车窗。“完蛋了我得散在这里了。”

“稳住啊老鬼!”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只有乘上鬼车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这种丰沛的自信,那是一种真正的特立独行所带来的高昂感。我把住车篷,探手把那只阴生木钉进了老蒂玛的胸膛。“虚什么?稳住你的阴气——”

接下来这套动作实在是太熟练了,我只消一个翻身就跳进了车斗。

我扯开了钉好的箱子,紧接着一把扯开了蒙住虎眼的蜡染黑色长布。

我掏出了一个封着蜡的瓶子。老蒂玛后来问我那是不是证明科艺戴也有用人血施法的传统。

“并不。”我会告诉他,“科艺戴人只用有寓意的东西做法,符篆啊朱砂什么的,或是一些鬼的相关物,不是所有的血都可以的。”

而我不会告诉他那其实是我的肺泡液。

而他也会被之后的一声虎啸吓得不敢细问。

“开开眼吧,小家伙。”我轻声呼唤。

法术——器魂牵。

再说说那之后的事情好了。可能是一年或是一年半之后。那时候我在利沃夫的朋友内福利科告诉我说,有人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一个玻兰人。现在想想那可能就是一系列让人恶心事情的起因,我严重怀疑内福利科在这件事情中到底参与了多少。

说起来,唯独利沃夫对我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这个异常可爱的小城市紧挨着的就是玻兰,还记得城郊有个租滑翔伞的游乐项目,要是哪天风太大的话就有可能让游客在一个满嘴诡异口音的地方降落。(指临近的玻兰城市他们的口音特别奇怪)

跟玻兰人做生意的体验尤其差。所有欧洲人身上令人不悦的那些狗屁习惯都能从他们身上窥探一二,譬如自负、死板以及二战之后欧洲式的爱国,还有最令人不悦的,曾经贵族统治遗留下来的、来自家族积淀的见多识广。

顺便提一嘴,如果做个欧洲美术学院最适合找女朋友专业的排行榜,珠宝鉴赏绝对名列前茅。

而内福利科刚好学的就是珠宝鉴赏。

我们不妨先从这家伙的故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