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时间观念能比得过内福利科。在条理性方面,与这个做珠宝的家伙相比无人能出其右。
牛头罗伊的肉卷能在出炉后的三个小时以内达到美味的巅峰。其中奥秘除了店长本人无人知晓。
内福利科有个很有趣的发现,他借由这一点开始认识中西方的思考方式的差异。这里有一句问候方式叫“日安”,这句话在东欧的普及程度不亚于“你好”之于世界。而内福利科喜欢在“日安”之后加问一句“日子过得怎样?”大家都当这是个无伤大雅的小习惯。只有内福利科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德国人会无视这句话,他们会直接说该说的事情或是打个招呼就离开。”他曾跟我解释道,“而玻兰人会说‘啊!最近没出什么大事,我觉得不错。’你知道的,玻兰人的腔调。”
“而本地人,我是说卢瑟尼亚人和俄罗斯人,他们会拿一个‘好’字一语带过,那种感觉很好理解,我们语言里的‘好’和日安的‘安’是同一个词,所以这上下两句听起来像是同一套社交辞令。”
“而中国人会说‘哎呀,凑合过呗,没什么起色。’”
“这会不会让你们觉得我们的日子过得很糟?”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发出了疑问,“会不会这种皮里阳秋的说辞是要你们过得很差劲的时候才会说出来顾影自怜的?”
“不,完全不会。”内福利科摇摇头,他比我稍小一些,有一副钟表般平静的样貌。“所有国家的人想谦虚一下的时候都会这么说,那只是你们的特色而已。大家都得有些特色,不然让我们这些学珠宝的做各个国家风格首饰的时候该怎么搞呢?”
但除此之外,所有人都知道该在三个小时之内吃完罗伊的肉卷。
虽然性子不一样,但大家其实都很懂生活。内福利科当然知道这帮做古董买卖的家伙嘴有多刁。
“三个小时。”他平静地说,并从踏出店门的那一刻开始计时。
“还有三个小时。”
离着牛头罗伊不远的就是米哈伊尔的店,它坐落在在中心教堂路尽头,在一家寿司店的隔壁。整个利沃夫城区中没有第二家店铺能拥有比米卡的店更好的地段了——毕竟再往里边就是市政塔楼和教堂区,那都不属于店铺的范畴。同时,这也意味着如果内福利科想去什么地方,搭米卡的车会最为便利。
内福利科平静地打了一通电话,平静地告诉电话那头的人该把钱交给米卡或是米拉。“我说过的,那个米哈伊尔。”在平静地再三确认后,内福利科平静地挂断电话。
米哈伊尔是一块石头。内福利科对此清楚地要命,米卡是一块石头。
“日安,米卡。”挂了电话的内福利科远远地打着招呼,路对面的阳光下那个写生的男人站了起来。
不得不说,那个被叫做米卡的男人身上有一种纯粹的中性美感,他身材瘦削四肢纤细,长着纯血种斯拉夫人的棕色眼睛和头发。一块青金级的青金石狗牌项链坠在他胸前,用铂金包边并镶嵌着只有他才敢如此切割的亚历山大石。
“那就是米卡,米哈伊尔。”我们平静的内福利科对着路边的鸽子介绍起来,“此外,他还可以是另一个家伙——下回说不定你就能看见米拉,米哈伊娜。”
“日子过得好吗?”内福利科抛出了他经典的问句。与此同时一只鸽子从他身边飞起,似乎只是一只普通的灰毛鸽子罢了。
“好啊。”米卡只回答了一个好,通过内福利科的对照表判断,看来他是卢瑟尼亚本地人——至少,也该是本地物种。米卡擦了擦手上的油彩,他说出话来,嗓音中的磁性能让你觉得自己是快铁。“欢迎来到我的塔希提(高更晚年生活之处)、我的圣维克多山(塞尚写生的地方)……天气很好,适合很适合画画,‘我只要转过身,就是另一幅风景……’(塞尚描述圣维克多山),就像良好的宝石切面一样。”
米卡反手握住内福利科的手,在胸口敲了两下权当做拥抱过。他的胸口发出空洞且深沉的回响,果然是块石头。“啊,说到宝石,你最近没存下钱吧?哦当然,有的话你得先来结那颗黑欧泊的帐。但是听我说的,我是说你以后就算存下了钱,也千万别去买钻石。嗯,听见了?它们早晚会贬值的。”果然还是石头更了解石头!米哈伊尔开的就是一家卖宝石原石的店铺,算是整个利沃夫艺术品圈子最边缘的一环。
“这个时间你应该关店了,米卡?”内福利科像是在询问又像不是。似乎无论如何,对方回答都逃不出他的预料——内福利科仿佛全知全能,他的平静也由此而来。
内福利科从油纸袋中的七只肉卷中抽出一只递给米卡。“还剩六只卷饼,啤酒还一升未少。”他淡淡地念叨着,像是在数人。“卷饼的话,三个小时之后更加美味。”他又说道,这一下又像是在计时。内福利科如同是块钟表上好发条,正随着机簧慢慢收紧。
六只卷饼,三个小时。
这正是我最喜欢内福利科的地方。他平静且精确,比任何人来的都更像工具,又比任何工具来得更通人性。尽管和一群非人的家伙混在一起,可内福利科倒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纯度至少百分之九十九。
“今天就到这儿吧。”名为内福利科的倒计时器再次向米哈伊尔发出了建议,同时嘴角浮现出难以言说的笑容。
“我们去收你的帐。”
“收账?哈哈,那真是再好不过!”米卡也笑了起来,相比于内福利科诡异的平静,他这块石头才更像个活人。“总算是能见着钱啦!”由于内福利科欠账,米卡这两天挨饿的样子颇有维米尔(巴洛克时期画家)的风范。他把垂至下颌的发丝扎起,露出的脖颈有着大理石质雕刻品的整齐和干爽。
米哈伊尔有辆三轮摩托,他们就乘着这个出发。甚至连画板都没有收。
“那什么,我可听说了!”米卡开着车说道。他按照内福利科的指示穿过了拥挤的中心城区,一路开去玉米山。“乌尼昆,是那个乌尼昆拍卖行吧?似乎要开拍一枚镶嵌戒指?据说是从一个死人手上收来的?”
“戒面嵌的是黑欧泊,10*12毫米,多爪镶嵌。戒指是24k白金戒托、镀铑金,周围有74颗钻石环绕,钻总重能达到一克拉,且平均成色都有E级——就是无色级的第二等。除了你和米拉,没有其他人能肉眼分辨出它们的颜色。”内福利科念叨着,他大部分时候能充当珠宝界免费的维基百科。
“啧,你怎么像个机器人?”米卡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家伙年纪轻轻却活的老气得要死。但这不是重点,米卡最关心的问题显然不是这个。“而你从我这里买的,也是一颗黑欧泊?真就这么巧?”
他把车停在了红绿灯口,撕开肉卷的包装袋开始享用。饱含着充沛肉汁的饼皮在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变得干燥,米卡似乎在用皮肤吸收水分。“还有,那个‘死人’的事情你没提?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啊,”内福利科装作如梦初醒,“那个话题收费。”
“什么鬼!我可是你的债主好吧!”
“你要像这样跟我聊一路的话,我就是你的债主了。”
“那……怕个什么。”米卡开始迅速地咀嚼,他在转瞬间咽下了半根肉卷,“我、反正我现在吃饱了,还能撑几天!欠你债就欠着呗!我不管,那欧泊戒指和那‘死人’到底是……”他收起剩下半根,看见了包装袋背面米拉的名字。“唔,米拉会很开心的。”
“喂,”米卡再次踩着油门,他们沿着玉米山的南坡公路一路向上,“就当是车钱,你快告诉是怎么回事?”
“那可不行。”内福利科示意他专心驾驶,他在恍惚间,突然看见后视镜中一个身影由远及近。
“不过如果你问她的话,‘死人’的事也好,戒指的事也好,估计都是免费的。”
钱倩儿之所以现在被绑架在此,就是因为她在一个与现在别无二致的平凡午后,捡到了那枚要命的戒指。
不得不说,这种不考虑姓与名之间协调性的取名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就注定了她的厄运。我后来想起她的时候总会联想到秦武王嬴荡,就是最后扛鼎被砸伤气绝的那位。
要不就叫她倩儿好了,毕竟叫起来相当方便,就像个表示不屑的语气助词。
“还好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喂……”
倩儿被一阵的吵嚷声惊醒,双手被拷在暖气片上,她感到牙齿开始打颤。
她发觉自己被绑架了。
就像是你真的在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头摔倒在你面前,而众人对你的辩解熟视无睹。倩儿在那一会儿还没来得及恐惧。人的脑子其实是很慢的,在害怕这件事上身体要来的更加诚实。当那些只存在于印象中的事情真正降临,就像当你在网上骂人时对方忽然喊出你的真名实姓时,最开始只有一股子不可置信的激动会从心底里泛上来,带着一阵气短和心跳加速。
“为什么是我?”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她被绑架了?是谁?是为什么?
“呼,眼罩拿得下来吗?”她听见一个家伙压着嗓子,光听声音就能感到他的嘴里分泌出的黏液,以及那种由于缺水而从双唇上感到的心跳。
“拿、拿下来……”倩儿能感到自己脸上的苍白,由于缺少血色而感到的凉意。这下子她才知道害怕,肚皮不受控制地禁脔带动她胸脯的起伏,脑袋里充满了自己颤动的喘息声。“拿下来……”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一双白嫩的腕子拿麻绳拴着,暖气片发出有气无力的金属回响,顺便在她手上留下带着毛刺感的疼痛。
“拿不下来……”倩儿总算是哭了出来。她习惯性地想拿手去擦拭眼泪,却又一次发觉了自己正受制于人的奥秘。她赌气似的又猛拽了几下,可除了在手腕上再多留下几道血痕,或是用力过猛而让自己的脑袋撞在暖气片上以外,毫无收获。
那男人似乎决定出手帮她。
倩儿闻道一阵亚洲人不甚明显的体味,主要是呼吸的味道和一点药物与烟草的涩味。她扭着脑袋想要反抗,尽管她能猜想出这是要为她解下眼罩。
她首先看见那家伙的手铐上连着一条半米长的锁链,差不多有拇指粗细。
倩儿看见了那一副常年生活在欧洲的中国人面孔。他鼻梁瘦削,鼻翼由于常年生活在寒冷的地区而微微收拢,在呼吸时带起深远而悠长的起伏。睫毛细密,眼中带着一股一无所有的烟火气。这是一张令人安心的脸孔,倩儿想起之前吵闹的声音似乎就是面前的他在说话。那是有着东部口音,混杂着俄语单词的乌语。她看见这个年轻人倚靠在墙根,那双手,那双一看就是艺术家的手点着了根烟,那种由于双手被铐住而不得不将双手一起抬起吸烟的姿势让倩儿心神荡漾。
她只觉得这样一个狱友让她安心,而这个男人身上正好有这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你怎么会在这……”倩儿问道。她甚至没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呼——”男人吐了一口烟。“我欠了他们帐。”
“你难道……”他转头看向倩儿,有一种颓唐且疲惫的帅气。倩儿止住了哭,她不由自主地开始猜想这个男人要是有个孪生妹妹,这年岁该是怎样温婉可人的模样。
“准备就这么呆在这儿吗?”男人问。
此刻的倩儿还尚且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会多么用心地帮她越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