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相当复杂的,“替死”的故事结束之后,不妨来换换心情好了。
这一整个故事很像是我的回忆录,所以时间线难免有些错乱。不过如此一来,这也更像是在那个小城之中发生的事情。
这段故事发生在那个替死的故事之后,这是维丝娜的故事。
就算全卢瑟尼亚都沉浸在马肉和牛肉那粗纤维的满足感中,也有罗伊的老板还能理解羊肉的风味。
罗伊是唯一会用羊背脂做披萨的餐厅,这一点在所有的科艺戴人中好评如潮。带着脊椎的羊背肉被一截一截地剁做两寸来宽的小段,让人不得不感叹这帮维京人的后代运用起斧子的纯熟。那像是脊椎间的一声炸雷,将将炸开骨质之间的大筋而不弄碎骨头。羊肉在这会儿要先过一遍喷枪,据说是有助于肉质收紧。脊骨的部分会被剃去,留下上方一掌来宽的背肉和脊柱内侧鰤鱼刺身般暗红色的里脊。里脊会被剁成肉糜,这种全无纤维感的肉质本不该在陆生生物上寻找,轻盈的味道被做成肉酱涂在饼底,在羊奶酪的配合下迎接背脂的重头戏。
背脂之所以是叫背脂是有理由的。瘦肉与肥油各占一半,夹着筋膜和皮质,有着极其丰厚的味觉体验。它在香料中浸泡整日,而那之后是苹果木的熏制——当油泼的烧烤风里脊肉酱抹在饼底,圆盘山羊奶酪在奔放的热浪中变得粘稠,而经过烟熏的羊背肉上撒上了辣子和干番茄碎,最后在因奶酪尚且沸腾而冒出的气泡上抓上一把蒜叶末。
那一口之后的过瘾令人拍案叫绝,仿佛这只羊是你亲自下的刀。
所谓风味和野性在一瞬间晕开,让人不经想去野外与狼搏斗。在罗伊吃上三张双倍料的羊背脂,等着最后一口流油的香味混着碳水和肉汁咽下,只要别碰上尾随狼群的莱希林怪,就算真的在森林中遭遇郊狼也未尝不可一战。
而维丝娜每天晚上的工作就是把这样的披萨骑着单车送去城市的各个角落。
春天的时候,维丝娜甚至不需要睡觉,精力充沛到只需要在浴缸中泡上一会儿就能恢复完全。这种情况在夏天会逐渐趋于正常,而到了秋天她整个人都会显得情绪低落。顺便一提,维丝娜甚少与家人一起过圣诞节——她曾一度每年冬天都要冬眠。
今年她白天给乌尼昆处理杂事,而晚上,她骑着山地车负责罗伊在全城的外卖。甚至于那天戒指失窃之时“小姐”的传唤,直接导致了整个利沃夫在那晚没了罗伊的披萨解馋。
细节上我们不能骗人,这也是为什么这篇文能在一部分程度上充当旅游指南的原因。这个建在山麓上的小城自有它独特的风格,石块铺就的老城区和宛如波浪的上下坡,都使得自行车在这个城市中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来到这座小城,便能看见这整个城市的外卖行业,都建立在一双双飞驰的自行车轮上面。
但那份优势显然不包括在这条桥上。
维丝娜骑着单车远远接近的时候,她就隐约看见这桥上杵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条桥横在一处河谷,狭窄得仅供两三个人并肩行走。它原本是利沃夫一处古城墙的遗迹,河谷的下面早就被植被覆盖,隐约点缀着史前巨蛋一般的岩石。那在两百年前本是利沃夫的护城河,可惜在一战之中,被炮弹轰塌了上游而不得不就此改道,据说从此就汇入了布斯克郊外的烟草湖。
现在的时间是半夜一点半,就算是喝嗨了的人群也该烂醉如泥了吧?那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维丝娜离着那桥口还有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那是我跟她说过的干架安全距离。保持这个距离,就是绿宝石水花都打不到你,这个小丫头也对此深以为然。这一块已经快要接近布斯克的地界了,那是利沃夫周边的一个小镇,隶属于利沃夫州利沃夫市。维丝娜就出生在那里。
“那个是……”她眯起眼睛,用力让生机顺着血液流入双眼。她盯着那个如同大地的老二一般直挺挺立着的黑影看了半天,总算没瞧出个人模样来。那家伙高的离谱,该有两米二那么高吧?
“啊,是匹马。”她终于瞧清楚了。她捏起手指含在嘴里,“咻——”地打了个呼哨,那是她老家唤马的方式。
“让开!”她叫到。布斯克周围的森林里的确有野马分布,她倒也习以为常。可这一匹似乎大的过了头——这地方的马是蒙古马与阿拉伯马的混血种,在寒冷的北方长的高大是常事,可这么高的实在是少见。维丝娜甚至一瞬间生出了今晚翘班,抽时间把这匹马赶回自己家的冲动。
那家伙打了个响鼻,却依旧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了好了,我们好商量的对吧?”维丝娜稍微靠近了一些,她看着那匹大家伙壮硕的肌肉咽了咽口水。“让我过去。”她打着商量。
那家伙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拿蹄子跺了两下地表示不屑。
“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嘛!”维丝娜叫起来,那条桥是她出城的必经之路,这回儿再绕路实在是麻烦至极。
“我都跟你商量过了哦!”她一咬牙,心脏结实地猛跳一拍,血液宛若是春潮时开闸泄洪般在她全身奔涌起来。一股血管扩张的刺痒自女孩全身浮现,她使出了自己昭节之神的能耐。维丝娜龇着牙,她泛起一种宛如兽类的气势,准备借此吓跑眼前的大个子。
“让开!”她喝道。
“肖——”那两米来高的家伙居然迎着维丝娜开始嘶鸣,它声音浑厚且饱满,听起来就是匹壮实的烈马。它像是在宣誓主权一般,在面前女孩儿的呵斥中丝毫不让。
“哈,还真烈!是匹好马。”维丝娜解下了背包,免得一会儿撞坏了披萨。或许是同类相吸,她笑着埋怨自己为什么总是遇见这样软硬不吃的家伙。这事情简单得要命,就好比是两只野兽相遇的咬架,如果那匹大个子真的来自那个弱肉强食的野生世界,这种情况凭什么要她维丝娜退让?
“我才不绕路呢,明明是我比较厉害!”这小丫头暗自想着。
她跨上自行车便朝着它冲了过去,行至桥头便猛地拽起车把,靠着后轮立起车来。指尖冒出了生硬的桦树枝条缠住刹车,她一下横拉,自行车的前轮就这样卡在桥边的石质栏杆之上。维丝娜站起身来,踩着座椅攀上龙头,比那家伙还要高出不止一头。
“来呀矮子!”她笑着骂道,单薄的衣衫被身上抽芽的枝条微微撩起,顺着她的锁骨生长起来。这一下能看见她肩膀上那一行宛如刺绣一般的细小藤蔓,写的正是米拉店的地址。这个能力真是好用的过分,必要的时候还能用来打小抄。她的面色泛起可爱的潮红,一副准备和这大个子较量一下到底谁才是老大的样子。
女孩子果然还是得靠拳头解决问题。
维丝娜看着那个大个子紧走两步,猛地蹬地开始加速,巨大的身躯冲在她的近前,突兀地自她面前站立起来。维丝娜就是在这时候闻见了一股混合着水汽的兽臭,那家伙的身上似乎流淌出河川的气味,而维丝娜却没见到一点儿水珠。
但这无关紧要,不果断的家伙才会在干架的时候想这些有的没的。对于维丝娜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跟眼前这家伙的比试中胜过一筹。
她迎着抬起的马首一拳砸下,在那家伙挥舞起前蹄之前抢先下手。可这家伙的力量似乎来得更重一些,它居然有着农耕马在犁耙下生存多年才能熬出来的壮实体格,在长着短毛的皮下,有着如同出水鲤鱼一样蹦跳着的肌肉,它们将力道顺着腰胯给昂扬起来,反而将维丝娜的身子挑在了半空。这家伙似乎有个一千五百多斤,维丝娜的体重不足它的十五分之一。
“有你的!”维丝娜的身躯腾空起来,她顺势揪住了那马匹的耳朵和鬃毛。那家伙张开嘴还想在维丝娜身上咬下一块,却没想到维丝娜的速度更快。她攥着马鬃的左手猛地一扯,将那马首微微横起,与此同时腰肢发力——单论腰身的弹性没人是这小丫头的对手,膝踢和肘击随着腰腹的用力自上下一齐打下,这两下相对打在那马匹的眼周,这是来自她维丝娜的撕咬招式。
维丝娜这时才看清楚,随着身体活动开来,活力进一步在她全身迸发。她的双眼这时终于能在黑夜中如同白天般视物,她发现这是一匹全身青黑色的儿马。这姑娘又想起了之前闻到水汽的味道,有些什么自她脑中闪过,她有些不可置信。
没可能的。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故事,似乎有些什么正提到了这种带着水气的马匹。
“没可能吧,这条河都断流多少年了……”她暗自想到。却不想那家伙的骨骼比她预料得更加结实,她那一下本想将那家伙的下颚啃下来,却没想到收效甚微。老是和人类打架就是会产生这种错觉,让她误以为仿佛一切都和那些娇生惯养的身躯一样柔弱易碎。
她在一阵混合着嘶吼的动作中被甩到了地上。
“哈——”
维丝娜向后退去,躲过面前撩下的一对前蹄。先前缠住刹车的桦树枝条开始生长,顺着前轮和龙头,将车头与车身缠住成一个结实的整体。她跳上石栏,在那黑马又一次抬起前蹄之时扭过腰身攥住了一对车把。
“让开呀——”她攥住车把,将整辆山地车挥舞起来。腰肢的扭力随着肩膀顺延至双手,脚下微微侧步,她抡起车身,宛若一记标准的高尔夫挥杆。
维丝娜从没试过能拿自行车打架。
而这匹马似乎也从没被自行车揍过。
这合金的车架砸在她刚刚攻击过的马首上,结结实实的手感让维丝娜心情大好。
“果然嘛!”她洋洋自得。“还是我厉害!”
只是下一秒,维丝娜感到两阵清晰的疼痛自她的胸口传来,她连人带车倒飞出去,甚至一瞬间感到了仿佛要死去一般的窒息感。
她这才意识到,那是那家伙猛地转过身子,一双碗口大的后蹄狠狠地尥在自己胸口。她落在长着植被的河床上,运气不错没撞上石块。
“啊疼——”维丝娜过了一会儿才抗着自行车从河床里爬了上来,胸口和屁股都在痛,她一瞬间都不知道该先揉哪一边。
“这家伙……”她恼怒地想到,却再也没找着那匹黑马的身影。
“哼!跑什么呀!”维丝娜赌气地说道。她一边为自己能想出来用自行车砍它的天才想法而感到愉悦,一边又恨没机会把那家伙痛打一顿。
“还不是怕我的嘛!”她安慰着自己。
“喂!”维丝娜背着保温箱,她天才般的想法耗费了一辆自行车作为代价。这丫头一路小跑,朝着那个都接近她老家的地方赶去。
“谁叫的披萨啊?”她敲开门问道。屋内的音乐她隔着一百码就能听得见,这种俄式低音炮的效果好得令人发指。低音炮的出现还伴随着那股喝酒轰趴的骚动感,那让维丝娜由衷地感到不快。脑中泛起一些难以言说的回忆,她该死的学生时代似乎在这一刻重新降临。
“啊!我说什么来着,果然罗伊这么远的地方也能送来!”一个拿着啤酒的女孩走了出来。
“我……”那女孩儿盯着维丝娜看了半天。迷离的灯光下,记忆模糊得就像是刚听了林鸽的叫。而维丝娜则赶忙别过脸去,她的夜视能力还没褪去,甚至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那女孩问道。
“两……咳,两百五十格。”维丝娜压低嗓音。
“你是,维丝娜?”
完蛋。维丝娜万念俱灰。
“还记得我吧?你退学之前我们一个班的。听说你去利沃夫了?唔,你是维丝娜吧?”女孩激动地抓住了维丝娜的手,她神情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神采。“你没事吧?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家都以为是你……”
“我不是呀……”维丝娜小声嗫嚅道,她低眼瞧着面前的女孩,怎么也抽不出手。难以相信,那个率性洒脱的维丝娜居然也有如此萎靡的一面,她的眼神在这个女孩儿面前躲闪起来,而就在十几分钟之前,她面对那匹大的过分的野马却能分毫不让。“我说不是嘛你又不信……别问我呀……”她声音轻得要命,像是风吹过蒲公英。
“你果然——”
“唔……”维丝娜缩紧了身体手足无措,她低着头。
“你听说了吧?莱妮她在烟草湖——”
“莱妮——”我真想穿越回那个时候给这个女孩儿来一巴掌。那个本该被维丝娜忘掉的家伙又一次带着那该死的记忆回到了她的心里。维丝娜想起了那无数个冬天的日子,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无助。
“好啦!不要钱了嘛,送给你吃!”维丝娜猛地一抽手,她转身跳进了夜色,越过栅栏和草坪向外奔逃。景色在她眼前略过,这个小丫头越跑越快。她穿过树林和城堡的旧址,十几分钟的脚程转瞬即逝,维丝娜又一次来在了那条石桥的近前。
她满心期待着再次遇见那匹黑马,让她能好好打一架发泄心中的烦闷。
可惜没有。
维丝娜冲进了罗伊的店里。
“还给你了!”她叫到,顺手将保温背包丢在一边。“我心情不好,你快给我结账!还有,以后我不做了,不管!就是不做了。”她吸了吸鼻子,一副气愤又委屈的表情。“理由?那就……对,我家很虔诚的!我要回家过复活节。”
她心血来潮,却也在这一刻打定了主意。
她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