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酒馆在今临城西,被一排小商铺隔绝在本就不多的人流之外,但因此地价较之别处更便宜些,暗红色的砖墙被厚实的黄泥覆盖,店门两边挂着一排做工简陋的粗糙灯笼,整个店面看上去叫人心里暖和,实则各处透风,有时候店内比店外还要冷些。
店里有十几张方桌,数十把长条凳,四面墙上挂着鹿头之类的猎物标本和几块半人高的风干肉块,不过看得出店家打猎的水平并不怎么样,墙上的那几只鹿头白毛丛生,干枯瘪瘦,都是年迈将死行动不便时才被猎杀的。屋顶正中间是一盏硕大的圆形吊灯,铁皮与木条组成的主干上放着大小不一近二十只灯盏,由一条铁链固定在房梁下部。
自从神秘来者将角斗场的每一次挑战都变成了毫无悬念的无聊对决之后,围绕着角斗场的赌局就停滞了下来。没有观众和来自各地的挑战者,别的生计也不大好做,赌徒酒客们口袋里的银钱渐少,这样的当口,但凡是收费高一些的酒家都生意萧条,反而像红泥酒馆这样仅一个子就能换一杯烈薯酒的脏馆子,生意变得比之前更好了。
酒客们几人一团围坐,划拳吵闹,有几位涨红了脸耿着脖子不知在争辩些什么,旁人也任由他们吵去,反正他们酒醒之后自己也不会记得自己都说过些什么。
“要我说,这今临城以后还得是那大少爷林烧的,人家怎么说也是大儿子,哪有传给弟弟的说法?”一个胡子拉碴的酒客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边一块薄薄的肉干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
旁边一位大汉摆摆手,反驳道:“要我说还得是老二的。”
“老二?怎么可能。那家伙在城里几个人见过——还是的,谁主事得手底下人服才行,你们说是不是!”
“那可说不定,那老二据说是私生子,诶,私生子最后多了大权的故事我可没少听说书先生讲。”
“那话本里事情你也当真?”
邻座有人插话,道:“那将军府又不是世袭,以后那宅子信不信林还两说呢。”
前两人听闻,不约而同摇起头来。大汉拖着长音,抑扬顿挫着说道:“那还真不是。可林大将军那是什么人,武道巅峰!在今临城二十多年了,谁敢动他的位子!”
“那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哈哈,”大汉笑了起来,说道,“还是得说皇帝陛下厉害不是?所以说,以后这今临城啊,还得是老二的!”
同一桌的其他几位听到他的这番言论,一下子没明白这两件事情其中的联系。
那大汉见一桌人都看着自己,虚荣心被极大地满足,他压低嗓音,伏下脑袋故作神秘说道:“那二少爷不是天天坐着马车么,我撞见过两回那马车往陌离先生的宅子里去了,陌离先生啊……我听人说是皇帝身边的人,就是替皇帝看着林大将的……”
大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脑子也越来越清醒,到最后几乎完全从微醺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很多不该说的东西,尽管都是些没有真凭实据的胡乱猜测,但万一周围这几位偷偷将他这话转述给城中守军,那他免不了是要吃一顿牢饭的。
红泥酒馆中的这一桌出现了此处罕见地沉默。
如果说今临城中的人都视林大将军为耀眼的荣光、伟岸的卫国者,那陌离先生在他们眼中便是荣光背后的狭长阴影,伟岸之下那把不可示人的沾血匕首。
这位陌离先生在今临城中并无职务,但从林大将军以天才少年扬名以来便一直跟随其左右,从京城长安到北境冰原,传闻中几乎林大将军做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有这一位的出谋划策,几次对叛国者的血腥屠杀和对异见者的铁血清洗传说也都是这一位的手笔。
对秦帝国的子民来说,敬畏皇帝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皇帝毕竟远在天边,而那位今临城阴影之中的陌离先生,确实实打实地就在这座城市里。
谁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嚼这一位的舌头根子。
大汉尴尬、突兀地再笑了两声,举起手中那杯所剩不多的烈薯酒:“喝酒,呵呵,喝酒。”旁边几位自然也心领神会,端起酒杯,假装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出现过。
可这桌上有一位并没有响应,依旧低头不语。
大汉警惕地瞥了那人一眼,见那人头发蓬乱,脸上也脏,心里思忖这位可千万不要存了去告黑状领赏钱的念头,于是用自己手中的酒杯试探地轻轻敲击那人的杯口,招呼他加入接下来的酒局。
那人依然没有举杯,只是冷笑了一声。
大汉原本就紧绷的神经被这嘲笑的声音刺痛,他拨开旁人,做到那人邻座,用粗大的手臂勒住那人的脖子,用低低的声音在那人耳边威胁道:“你刚才什么都没听到,明白么,不懂得话我现在就折断你的脖子。”
那人回道:“井底之蛙。你知道这些连秘密都算不上。”说罢,肩膀一震,那大汉结实的手臂竟在一瞬间被弹开,甚至连坐姿都维持不住,一屁股跌倒在地。
大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先是吃惊,紧接着起身抡圆了拳头想要一拳击倒眼前这个看上去并不强壮的家伙。
但他的拳头被稳稳地接住了,不仅无法再向前分毫,更是被那人铁钳般的五指捏得极痛,他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互相挤压,骨骼也行将扭曲。
那人将大汉的拳头慢慢向下按,说道:“喝酒。”接着松开了手。
在喧闹的酒馆里这样的小插曲甚至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大汉揉着自己被捏得已然青紫的手背,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暗骂两句赶紧离开,同一桌的其他几人近距离目睹了发生的一切,自然也不敢坐在这里,纷纷起身,留下那人独自坐在这张桌子边。
那人也不看他们,把桌下剩下的肉干和酒都摆到自己面前,自饮自酌起来。
才饮完一杯,一盘切好的整只鹿腿被人放在了桌上。
抬起头,面前是红泥酒馆那位笑脸盈盈的胖老板。
老板说:“多谢。”
“谢什么?”
“谢您没有把我的店砸了。”
“哦?”
“打扰凌云宗的少主人喝闷酒,这种事,恐怕十间小店都不够赔。”
短暂的沉默。
酒馆老板认出了孟歌川。
孟歌川试图从那张笑眯眯地圆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也许是因为酒的缘故,他没有成功。
“你大可不必拿这支鹿腿来,我没有伤那傻大汉,自然会喝了酒就走。”
老板笑着将孟歌川的酒杯斟满,说道:“我们开店的,自然想多交几个朋友。”
孟歌川自嘲,笑道:“这时节还有人愿意与我交朋友么?”
他这么说自有原因。之前他与来者角斗场一战,作为来者在世人面前的第一次亮相,自然被当做轶事传得整个北境皆知,在很多没有见识过来者神秘光幕的人看来,孟歌川就是输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无名小卒,这不仅让孟歌川自身在凌云宗中威望大减,连带着凌云宗的名声也折损了大半。宗主一气之下当众宣布择日另立传人,而急于洗刷名誉的孟歌川在伤势未愈的状况下与同门角斗,又尝一败,如此在宗门中再无立锥之地。
老板耳听八方,自然知道这些,他见孟歌川将他斟的酒一饮而尽,便顺势坐下,说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做您的朋友。”
孟歌川自然不信这种漂亮话,没再理他。
老板也不在意,说道:“您既然回到今临城,以这般姿态忍辱负重,自然说明您……有所谋划,即将东山再起,不是么。”
孟歌川认真说道:“你是什么人。”
“不足挂齿,一个小老板。”
孟歌川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知道这位小酒馆的老板一定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可就在他想要伸手抓住眼前这位老板的时候,酒馆那扇薄木门被嘭地一声撞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闯进来,高声喊道:“大消息!发光的那家伙刚才被人干掉啦!”
酒馆里众人像是食腐的秃鹫闻见血腥一般涌上去,听那人讲刚刚从角斗场里传出来的新鲜消息,那人恐怕常年在酒馆里扮演传声筒般的角色,说起事情来绘声绘色,听得众人一阵阵惊呼。
孟歌川和酒馆老板没有上前。
听了片刻,孟歌川起身,对老板说道:“我确实该做些谋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