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夜,今临城外小溪在冰冷空气的包裹下艰难地流动,百无聊赖的农家孩子将白草丛里的扁平石头捡到手里,玩起了打水漂,石头在水面上连续切出三朵漂亮的水花之后咕咚一声沉进了河里。
就像片刻之前在今临城角斗场里发生的那样,无论苏白在应对来者与茅西时表现出的以巧破力是如何值得后世的文人骚客大书特书,还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林家三兄弟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天里发生了怎样微妙的变化,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现今的苏白一行人无法阻止林烧将来者带走。
违背皇帝代理的命令等于叛国。
而且林深与林凌毫不怀疑马车里的那位随时有可能命令手下那些黑衣人杀了自己。
但他们还是站在马车与来者之间。
茅西捂着脸退下,马车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精彩,”他一边拍手一边说道,“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要带来者走,我也还是要林深跪下,感谢你精彩的余兴节目,虽然你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苏白听闻,向前走了一步,站到所有人身前,说道:“人,我得带去你父亲那里。”
马车里的人响起淅淅索索的摩擦声。
过了一会,更刺耳的笑声传了出来:“父亲……对,我差点忘了你是林不动的走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呵呵,你要违抗皇帝代理,好!这与叛国无异!茅西听令,杀了他们!”
马车里的声音带着近乎残忍的快感,一种对鲜血的渴求清晰地从声线的颤抖中被传递出来。
林深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角斗场内一片异样的安静。
因为没有人动。
苏白没有动。茅西没有动。
黑衣士兵也没有动。
因为他们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马车的另一边。
他很消瘦,长发灰白,佝偻着背,黑色的布衣拖在脚边。他从角斗场的阴影处来,时近黑夜,居然没有人注意到他。
直到他敲了敲马车的车窗。
“孩子,玩够了就把徽章还给我吧。”声音平和,慈祥。
马车里的人过了一会,才极不情愿地答应,短促的鼻音让人想起被父母没收玩具的男孩。
那位一直捧着玄鸟徽章的黑衣士兵将徽章轻轻放在递给他,又小心翼翼地退下,生怕自己在他面前多曝露一秒似的。
苏白知道他是谁——玄鸟徽章的真正主人、今临城背后的巨大阴影、北境最令人恐惧的人类。
苏白微微施礼,说道:“陌离先生,久不见了。”
陌离露出微笑,说道:“很高兴看到你,苏白。更高兴看到你变了。”他指了指背后的一个角落, “我刚才看了一会,你变了很多。”
茅西隔着马车看见陌离嘴角的笑容,心想今天真是怪事连连,陌离先生都会笑了。
陌离接着说:“林烧今日有些放肆,我帮他道歉了。但是擂台上那个人,我还是要带走。”
很少有人用姓名称呼林家的二公子,林烧。他在马车里发出几声不满的嘟囔,但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先生,我本来可以杀了他们。您给了我机会。”
陌离道:“开心一下便好了,哪里真的要杀人呢?”
林烧轻笑了一声。
苏白慢慢说道:“陌离先生,您知道我需要带他去见林大将军。”
陌离道:“我知道你的理由。”
苏白眯起了眼睛:“你知道?”
“我知道。”
“所以?”
陌离微笑着看着苏白。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数秒。陌离的眼神没有一丝犹疑。这数秒之间,所有手边有武器的人都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一战。
尤其是林凌,他不想管那么多。这里是今临城,林家才是最有权势的那一支。皇帝?并不会因为一个陌离的死亡就怪罪父亲。
但苏白突然说:“好。”然后让开了身。
黑衣士兵们快速地一齐上前将来者从擂台上抬起,回到了队尾。
苏白态度的转变让擂台上的人们都措手不及。他们并不知道苏白如此行事的原因,孔明知道苏白自有考虑,而林家的两位公子则盯着苏白,希望他给出一个解释。
就这样结束了?林凌心有不满。那刚才的坚持和交锋有算什么呢?
陌离吩咐林烧和茅西将来者带走,自己则留在了角斗场。
此时一轮淡黄色的月亮攀上云角,黑夜正式到来。对苏白来说今天的白昼实在漫长,这样的环境也许正式他所需要的。
陌离慢慢走到苏白身旁,沿着擂台边沿坐下。“你们该去见林不动了。”他说。
“那你呢?”苏白问道。
“我想休息一会。你让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们都该想起很多事,不是么。”
“十九年了,”陌离看着前方,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是通向角斗场入口的走道,“也许……该结束了。”
苏白带着孔明向外走去,林家两位公子紧随其后。林深依稀知道苏白和陌离的对话在说些什么,他感到不安。
苏白走了几步之后停下,看着林深与林凌,却说了一句话给陌离听:“对他们来说,才刚刚开始。”
陌离一字一顿道:“不,是结束。”
角斗场外, 黑衣士兵们架起来者,簇拥着无头马车离开,地面上还有些薄薄的雪,被军靴和车辙撵过,露出地下黝黑潮湿的地砖。
车队出大门,沿南北通路走了一段,从某一处巷子绕进去,兜兜转转,来到一扇门前。
“来者带去地牢,每天灌两剂量的麻药,一直到我去审他。”
林烧在无头马车里交代了一句,黑衣军卒们便领了命令散去,剩下茅西陪在一边。
门后是一处极简单的院子。门并不宽敞,马车刚刚好能驶进那扇木门,就像定做的一样。
马车停在院子中央,轿厢后面的门缓缓打开,伴随着一阵机簧声响,轿厢里伸出一块板支向地上,一只蒙着轻纱的轮椅从里面倒着出来。林烧就坐在里面。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西厢房里推门走出来一位穿着白衣的侍女,垂肩黑发,个子不高,脸和鼻头都圆乎乎的,迈着碎步走,不见大的动作却走得很快。她是林烧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叫汤圆。
汤圆见着轮椅与站在一边的茅西,先是叹了口气,摇摇头,极不情愿地站到轮椅边,逼得茅西退了一步。
“你又带着少爷出去胡闹了。”汤圆瞪了茅西一眼。
“我。。。”茅西欲言又止,今天今临城里没人比他委屈。
“不妨,茅西只是带我出去走走而已。”林烧说道。
“出去走走用带着那么多人?我刚才都听着了,那些靴子蹬蹬蹬的可响了。”汤圆将轮椅推进屋子里,临了说道:“少爷跟着茅大人连撒谎都学会了。”顺带着回头翻了个白眼。
茅西站在院子里揉着自己那头毛,有些难受,心说少爷你每次瞒着点什么事最后挨骂的都是我。
房间里,汤圆端来一碗米粥递给轻纱后的林烧,说道:“少爷一定累了。我多搁了些糖。”
林烧接过碗,吮了两口,说道:“你下次对茅西客气点,他现在好歹也是做官的人。”
汤圆瘪起嘴,极为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林烧嗯了一声,端起手里的米粥又喝了些下去,舒服地蜷进轮椅,闭上眼休息。
汤圆一直站在轮椅边候着,过了莫约半个小时,听见轻纱里传来林烧的声音:“扶我去书案吧。”
汤圆应下,推着轮椅到书案处,撩起轻纱拖住林烧的手肘,林烧棱角分明的关节硌得她的掌心有些吃痛。
“又瘦了。”汤圆说。
“没办法。”林烧如此回答道,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明白,“这个家里就你白白胖胖的。”
汤圆微怒道:“哪里胖啦!”但想到林烧说的是“家”,她眉梢眼角便都带着笑了。
“少爷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林烧摇摇头:“我的家只有这里,从十五年前的那一夜开始就只有这里。”
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是汤圆永远也忘不了的。
有贼人在将军府的后院偷窃,摸进林烧的房里,正想离开时,被前来服侍林烧喝药的汤圆撞了个正着,于是贼人起了杀心,从腰间摸出匕首意欲行凶,彼时汤圆也才仅仅十岁,腿被吓软了,跌坐在门槛上呼救,雨声很大,没有人能听得见呼救,,正是命悬一线的时候,贼人倒下了。
鲜血从贼人的背后喷涌而出,身体直勾勾地向前倒下,腰椎处扎着一支从西方群岛舶来的钢笔。
不偏不倚地,钢笔嵌在神经最密集处。
林烧身上满是贼人的鲜血,他用双手将钢笔拔出来,走三步,至贼人喉头处,用钢笔对准喉结用力扎了进去,一次便贯穿了贼人的脖颈。
这几个动作耗尽了林烧所有的力气,他坐在贼人的血泊里休息。
雨夜中的闪电照亮了汤圆的视野。
她的眼睛里是那年只有四岁的林烧。浴血修罗一般。
年幼的修罗对她伸出手说:“汤圆姐姐,没事了。”
那是林烧故事的开始。
隔日。
“那便搬出去吧。”
那场雨夜之后,林不动将军在饭桌上对林烧如是说。
家里不安全,那你便搬出去吧。怎么想都是借口。再者说,秦帝国最有威望的将军府邸中能遛进贼人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怀疑。
林深当时低着头,目光躲闪。他的娘亲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林烧,一边端起手边的清茶嘬着。
林烧那一天才确定了自己不属于这个家族。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看了很久,久到汤圆来问他在看些什么。
“我想看看自己像不像爹爹。”
林烧沉默了一会。
“是因为我没有娘么?”
汤圆没有说话。
“是因为我的病么?”
还是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能修行么?”
身后只有呼吸声,铜镜里看不真切汤圆的脸,林烧回过头去。
汤圆沉默着,哭得很厉害,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很咸。
“少爷,”汤圆哽咽着,“别说了。”
她走上前,俯下身抱住小小的林烧,眉间倏地一松,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
那天,十岁的侍女牵着四岁的少爷,搬进了今临城的小巷子中。随行的只有当时林家门房十六岁的儿子茅西,他来负责林烧的安全。
从那年开始,这些孩子们就知道,他们的人生从此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无论以后的故事中他们将面对怎样的困难,他们所拥有的都只有彼此。
“汤圆,”林烧的声音将汤圆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你又哭了。”
汤圆赶紧用袖子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说道:“没有。。。没有。。。”
林烧忍不住笑了,说道:“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