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临城南，居住在城中的百姓们在看到亮起的警报之后向南方避难，他们知道这座城市如今暂时变成了帝国之盾，需要为后方的广阔国土做马前卒，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心中默默祈祷，以求自己的屋舍平安。
守南门的人是洪梁，今临城副统领，虽说是副统领，在他之上并不只有林不动一人而已，众所周知，林家的三位公子官位没有他高，但地位稳稳地压在他的头上。好在洪梁乐天知命，倒也安于现状，多年以来自觉并没有什么不满，加之房中妻子做得一手好饭，虽有旁人为他不平，洪梁却乐于做个闲人，每天以夸赞妻子的手艺为一桩乐事。
此时百姓们撤离，洪梁在城上监管，以防出现暴乱踩踏之类的事件发生，可终归今临城中居民众多，如此急迫的撤离也让洪梁分身乏术。北方战场还不知道情况如何，洪梁只得硬着头皮在此处尽自己的一份力。
倏地听见空中传来破空之声，洪梁抬头，见几条白色轨迹从南方向此处来，他定睛看去，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那是孟歌川带着门下数十位修行者赶来此处为今临城分忧。孟歌川御剑而来，临近城头时遥遥向洪梁行礼，见洪梁回礼，才跃下飞剑，落在洪梁面前，拱手道：“凌云宗孟歌川，领门下支援今临城。不知是否及时，还请洪统领海涵。”
今临城与凌云宗本就有所往来，两人之前便相识，加之都是拾遗的手下败将，彼此间又多了一分不方便言说的知己之情。洪梁对着孟歌川大手一挥，道：“孟兄弟无须这般客气，凌云宗能来驰援便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孟歌川便吩咐门下众人去城下各处帮助北境军疏导人群。有修行者御空来往，不管是军中士卒还是避难中的百姓都比之前心安了不少。
孟歌川见此处情况好转，对洪梁道：“那此处的凌云宗门人便交由洪统领指挥，我去战场助北境军一臂之力。”
洪梁听闻此言，甚至有些感动，眼前这位凌云宗主之子没有丝毫傲气，深明大义又不卑不亢，不仅将门下交由他，还敢于亲生去战场上拼杀，可谓是年轻人中的翘楚。他双手重重地拍在孟歌川肩上，道：“孟公子大义。”
孟歌川摇头，连声道谬赞，向洪梁施礼之后御剑向北而去。
此时的洪梁并不知道孟歌川在凌云宗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也没有想到凌云宗驰援得如此之快有哪些不自然，只是看着城下百姓秩序俨然，觉得心中一片安稳。
孟歌川立在剑上并未直直向北而去，而是稍行了一会便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再御剑，而是持剑。
他要找一个人，吹一首曲。
他想到自己近日来的谋划就要在今天实现，心脏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
前几日他去了冰原，凭借自己对天地间风雪雨雾的控制，躲开了今临城守军的视线，裹着一团白雾闯进了冰原的最深处。
一路过了天忘山，便是龙族的领地，孟歌川的修为也渐渐抵御不住此处的寒冷凛冽的飓风，他不断用剑劈开身前的风，以剑势为盾，在冰原中缓慢但坚定地向前行进。
他是这雪白世界里唯一扰乱自然规律的小家伙，很快他的存在便被察觉。一道精准的真元从孟歌川视野的尽头落在他的脖子上，像是一只无形的手遏住他的咽喉让他难以呼吸。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朝之连斩数剑，但那道真元纹丝不动，力道反而越来越强，很快便可置他于死地。
死亡的关头他想到了某种可能，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龙神大人饶命……”
回答他的是冰原深处传来的几声讥笑。
咽喉处的力道变得轻了一些，但仍然牢牢地锁定在他的身体上，忽而力量变了方向，猛地将他向前拽去，速度之快让他来不及施展任何一种道法，像是风筝般被硬生生地拽向冰原深处。
风像是薄薄的刀片在他的脸上割开几道伤口，视野里是不断变化的不同层次的白，他想要呼吸却做不到，视线倏地一黑，但身体却还在移动，他知道自己被拽入了地下或是某处山洞，任人宰割的他干脆闭上眼睛。他原本就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此行若是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迎接他的本就是与死无异的下场。
周围再次有光时，锁在孟歌川咽喉处的那道真元才将他放开。他落在地面上，双手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股寒气从掌心传来，他颤抖着睁开眼，视野之内只有寒冰，他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冰窟。但他不敢抬头，因为一团强大到难以形容的真元此时就在他的正前方。
孟歌川知道，那是一条龙。龙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石碾压过稻谷。他涨红了脸，以头抢地，道：“凌云宗！孟歌川！求龙神大人相助！再授恩典！”说罢，双臂力尽，一头撞在冰面上。
“哈哈。”前方传来笑声。
是笑声，而且是人类语言的笑声。
孟歌川一时间有些疑惑，他大着胆子慢慢抬高了眼睛，向上瞟了一眼。
一条巨龙盘卧在剧场一般大小的冰窟中。
孟歌川吓得赶紧低下了头。可他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等了片刻，四周安静异常，他心怀死志，抬头向前看去。
孟歌川眼前确有一条巨龙没错，可那条巨龙并不是生物，而是一座壮丽的冰雕，冰雕底部的中心，是一把冰做的椅子，椅子上坐着白龙。
这是孟歌川第一次看见龙族，也是白龙在十九年后再一次看见人类。
白龙快活地大笑起来：“原来人类也有你这种容易被吓到的家伙，哈哈哈哈。”
孟歌川不知该如何反应，经历扯了扯嘴角，对着冰面做出一个难看的笑。原来龙族也长着人形，孟歌川心想。
“凌云宗？”白龙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孟歌川感觉到白龙的真元落在他的身上，像是黏腻的舌头在他的身体上来回舔舐，他自身体内的真元忽而跳跃，忽而沉寂，孟歌川感觉自己此时此刻从内到外都暴露在了这条龙面前。
“哦~”，片刻，白龙道：“原来你是百年前得到我族庇佑的人类之后。”
说起来，这不过是偌大秦帝国中的另一桩旧事罢了。
白龙玩味地盯着孟歌川看了很久，久到他心中有一线崩断。孟歌川冒险深入冰原与龙族接触本就是重罪，面对实力足以虐杀自己的白龙，更是紧张至极，心中层层压力叠加，以至于骆驼死于稻草，一瞬间崩溃了。
他再也不管不顾，无论白龙听得明白与否，将自己在今临城中如何败给拾遗，又如何在宗门中受冷遇挨白眼泼水般说了个痛快，最后猛喘了几口气道：“孟歌川只求龙神降下恩泽，助我洗刷战败之耻！”
“原来是又出现了一位规则持有者，”白龙听完，笑得更加开心了，“十九年了，我也该出去走走了。”他转身看着背后那尊巨大的冰巨龙像，问道：“你们可同意啊？”
片刻安静。群山之中传来数道雄浑低沉的回应，听上去像是古寺晚钟。
白龙满意地对冰巨龙像点了点头，道：“那可真是好极了，我放开手去做便是。”又转回身对孟歌川道：“我族的恩泽可不是一般的际遇，你可愿付出代价，好好把握？”
孟歌川小鸡啄米般点头。
白龙道：“那助我毁掉今临城，你可愿意？”
孟歌川闻言先是一惊，抬头直直地看着白龙，直至他确认白龙没有在说笑，才垂首颓然道：“愿意。”
白龙从冰座上飘然而起，落在孟歌川面前，将一支一臂长短的骨白色短笛递给他，道：“那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我离开冰原的那一天，找到林不动的次子，在他面前吹响这支笛子。”
孟歌川全然不知白龙为什么会对今临城中的事情有如此多的了解，毕竟人龙之战早已是史书上的事情，而据他所知，冰原龙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秦帝国中了。他正要问些什么，却听白龙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惑，但这些并不重要，在今临城消失之后，我也许会和你说一说，但现在，照着我说的去做，知道么，我的眷族。”
听到“眷族”二字，孟歌川心中最后的那一丝犹疑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狂喜，他朝着冰面重重地磕头，然后接过短笛，看着白龙，那张俊美的少年脸庞上是无暇的笑容，孟歌川看着看着，灵魂像是掉进了那暗红色瞳仁的深渊中不可自拔。
孟歌川也笑了。他决定照着白龙说的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