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当我们终于沉默
光幕之内，百夫长王小兵带着他的士兵们拖着被斩断手臂、意识模糊的林不动急匆匆向后撤去，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大将军身负重伤，很是慌乱，扯着嗓子叫从军的大夫快些赶来，与此同时，他用余光看到从城内的方向有一个石像般的人以奇怪的姿势正朝这里迈进。
那是林烧。
他每一步迈出的步伐并不大，但由于他尚未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力量，释放出的能量过大，致使每迈一步都会崩碎铺在路面上的地砖并使自己跃起到一个诡异的高度，从远处看起来像是在不停地调高，而且移动的距离极长。
这场面让王小兵想起传说中索人命的白无常，他想喊叫，但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控制身体，作为守军的一名普通军卒，他今天已经看了太多超越常识的场面。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林烧，只能机械地把林不动的身体向后拖拽，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脑中只有绝望地蜂鸣声。
“嘭！”
那尊白无常砸在了王小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放开。”林烧说。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王小兵咽了咽口水，没有松开手。
更多是士兵从城墙内外涌下，围住了林烧。他们不知道面前这个白色的男子究竟是何人物，纷纷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他。
城外，白龙在远处看得真切，一眼便认出了人龙混血的林烧，他先是哈哈笑了两声，自顾自抚起掌来，再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林烧对眼前的士兵们道：“离开这里，不然我会杀死你们的。”
那些士兵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他们能感觉到，这个从未谋面的男子很危险。
林烧见他们不肯离去，道：“你们拦不住我的。”
士兵们的武器依旧对着他。
林烧无奈地摇了摇头，双臂微微一震，一股能量放出击中士兵让他们纷纷倒地。其中的百夫长王小兵也随之失去了意识，将手松开。
白龙见林烧没有杀生，很是意外，不自觉地“哦”了一声，引起了林烧的注意。林烧抬起头，远远地四目相对，两双鲜红的瞳仁中印着彼此，波光流转。白龙观察着林烧的表情，倏地，他猛然察觉，林烧的脸与白鲤的脸是那么想象。
是的，这就是姐姐的孩子。白龙先是这么想。
然后，他惊觉：不，不仅是外貌，还有更多。
不只是形似，更多的，还有神似。失落时微微垂下的眉梢，完全放松和双肩和固执地要挺直的后背，甚至是叹气时两片嘴唇张开的幅度，都与姐姐别无二致。
这。。。白龙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他开始低鸣，用一种温柔地信息量较少的龙吟发出了自己的试探。
林烧听到白龙的低鸣，歪了歪头，在思考该怎样发出如此的声音，片刻之后，林烧也发出了类似的几个音节。
虽然说得很少，但对白龙来说也足够惊喜了，也能够让他了解林烧此时的状态。
“原来，你那时候的执念那么深么。”白龙对着林烧说，也是在对着白鲤说。
在一吟一和中，白龙知道，林烧居然继承了白鲤的一部分记忆，进而受了那段记忆的影响，现在大脑中有些混乱。原因想来是白鲤留在世间的那丝执念中有太多她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林烧拎起林不动。他看着手中的这个男人，自己的父亲，自己母亲记忆中的爱人。
“你骗了母亲，骗了我。”
他将林不动扔麻袋一样扔了出去，正砸在拾遗的光幕上。
林不动勉强抬起眼睛，看到林烧，他一时认不出来这是谁，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又一次见到了白鲤。
“你怎。。。”他轻声呼唤。
意识又清明了些，他看出眼前的人是个男子。定神之后，他看清了林烧的脸。
他从未仔细地看过这个儿子。从小就故意冷落他，甚至后来让他搬出了将军府，任由他待在外面，即便是后来陌离收他做了自己的学生，林不动也从来没有想起去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在他的印象里，林烧一直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只会缩在自己的车里或是床上。而如今，他认出眼前这个与白鲤很是相像男子便是林烧，却不敢承认。
“啊！啊！”林不动喊起来，不知是因为断臂处的疼痛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用单手撑着自己向后退了半米才慢慢冷静下来。
“你是林烧。”
林烧没有回答他。
“你也是来杀我的么。”
林烧点头。
林不动颤巍巍站起身，深呼吸，伤口很快不再流血。
白龙看着林不动与林烧，干脆在光幕外双臂环抱，一副看戏的样子，他冲着城墙上的拾遗喊道：“规则持有者，现在你要怎么办啊？”
拾遗无奈地闭上眼，不愿理睬他。
“我只杀你。其他的人，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林烧对林不动说。说完，他跃向林不动，握拳直击要害。
林不动身子一侧，顺势击中林烧腰腹，即便是断了一臂，他也是秦帝国武道第一，那会被林烧这没有丝毫战斗经验的人击中。
“别逼我杀你。”林不动说。
林烧又是一拳击来，又一次重演了刚才的场景。林烧向后退一步，锁着眉头，在脑内整理着什么。
“你从来没有赢过我。”林烧说。
“你说什么？”林不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烧双臂在身前微摆，脚下轻移，整个人柔纱一般动了起来，但此时他的表情显得很困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要做出这样的动作而已。
白龙在远处看得真切，喃喃道：“这便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连接么。。。”
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使得白鲤之所以是白鲤的东西，都随着一声龙吟来到了林烧的大脑里，而那些原本就潜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也被这龙吟唤醒。前十九年的他，是那么得虚弱，因为那是一部分的、残缺不全的他，而今，龙的血液在他体内流动，他才完整，那些难以言说的只存在于意识中的存在也让他随之起舞。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白鲤，就是自己的母亲。
林烧重复了一遍，道：“你从来没有赢过我。”
他动了起来，像是斗鱼逆流而上。
林不动认出来了他的动作，因为他当年被这些动作打败过很多回。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在武道上让林不动甘拜下风的话，也就只有白鲤一人了。她的动作不似由人类推演练习出来的拳脚身法，而是与自然相融，随着天地的呼吸而呼吸的舞动。
林不动不能理解白鲤的动作，正如人类修行者永远理解不了龙的能力一样。
“白鲤，”林不动独自道，“我确实对不起你。但我要活下去。”
林烧再次出手，这一回，被林不动稳稳地接住。
“你毕竟不是你母亲。”林不动道。
他的手掌握住了林烧的拳头，用力下压，紧接着抬起脚踏向林烧的膝盖。
他仿佛踢在了一座山上。
“可我的血，毕竟有一半是她的。”林烧的另一只手扼住了林不动的咽喉，将他举了起来。“你当年为了今临城对母亲见死不救，今天这条命该还了。”
林烧的表情很平和，从这一句之后他便不再说话。
林不动与林烧两面相对。
林不动想要挣脱林烧的手，他用力地挣扎，但很显然，这都是在做无用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弱了这么多，断臂的伤害固然巨大，但不足以让他孱弱至此，这么多年都是他守在北境，又哪里会输给刚刚觉醒龙血的林烧。
他的额头泌出细密的汗珠。
他积蓄力量，准备以一击逆转。他观察着林烧，很仔细地观察，他要在林烧呼吸的一瞬间出手。
突然，他积蓄的力量一下子消散殆尽。
他怕了。
因为他从林烧的脸上看到了白鲤。他一直在怕，怕了很多年。
他每一次都害怕从林烧的眉眼中看出白鲤的痕迹，一点点都怕。
他怕想起那天，在冰原上，新太阳神教的那位规则持有者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两道光束分别打向今临城和处在另一方向的受伤的白鲤。
战场上只剩他了。
他扑向那条打向今临城的光束。那位规则持有者对着他得意地惨笑起来，因为那人知道，自己在殒命之前往他的心底播下了悔恨的种子。
林不动救下了今临城，但白鲤变成了一具尸骸。
他扪心自问，做错了么。他对自己说，没有。但他很后悔。
他觉得自己应该救下白鲤，然后和她一起离开人类世界。
他也后悔自己在有了家室之后，依然爱上了白鲤，并给了她很多承诺。
他最后看见的白鲤，用那双写满了失望的眼睛看着他。
白鲤也许在一秒前就预见到了林不动的选择，甚至也许她也认为林不动该救今临城，但她还是失望了。她希望林不动会来救自己，她希望活下去。
他骗不了自己，他心中分明有愧。
他是秦帝国武道最强，但他不敢看林烧此时的眼睛，那双白鲤的眼睛。
他现在对林烧的敌意越强，他就越发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他对着林烧每出一分力，便是在自己的心上再添一分愧疚。
今天是极快的一天。林不动这么想道。
苏白。白龙。陌离。白鲤。
这些故人重新一起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快到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觉得自己老了，是时候了。
他觉得，这么多人，来了又走，也许是什么预兆
他仿佛看见从冰原深处有一个姑娘朝他走来。
他想说对不起，但说不出口。
他看到少年时的陌离在对他作揖，那是他一生的好朋友。
他想说，我知道你也爱上了白鲤，我都知道，但。。。对不起。
该结束了。
他突然觉得，该结束这一生了。
林烧手中的脖颈突然变得柔软——林不动放弃了抵抗。
林烧迟疑了一瞬，但很快就打消了这情绪，他猛地手指用力，于是——
“咔。”
林不动的脑袋歪向了一边。
这世上便再没有林大将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