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狭
城外。
白龙的拳头再一次击中林不动的脸，林不动没有反抗，任凭自己被巨大的力量砸进背后的城墙里去。
白龙道：“你当年为了今临城，在战场上抛弃了姐姐。今天，这条命，我要你还回来。”说罢，飞身上前又是一拳。
林不动依旧没有动作，力量由他传导到城墙上，城墙开始微微晃动。
城墙上的士兵们开始紧张，骚乱的声音开始蔓延开来。军官们试图维持秩序，他们知道，插手大将军与龙的对决，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们还是想做些什么的，有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说是要用弩箭，亦或是要搬出城内的那些傀儡机甲，总归是能帮上些忙的。
骚乱声传到林不动耳中，他有些厌烦，但更多的是疲倦。他挺直了腰杆，从凹陷进去的城墙碎块中站起身，拂去身上的灰尘，举起右掌，道：“不需议论！”
他的声音被强有力地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包括城墙上的林凌和苏白。
“不需担忧。我在，今临城便无恙！”林不动转向白龙，道：“当年我选择了今临城，今天我也不会让那个选择白费。我对白鲤有千万愧疚，但今临城是我的使命所在。白龙，今日至此，你要是退回冰原，人与龙再无纠葛，若不然，我也只能在此终结你的生命。”
言尽于此，林不动看向白龙的眼神中已不再有犹豫。他决定延续在十九年前做出的那个决定，贯彻自己的选择。他双手架在胸前，采用了最谨慎的姿势，要用尽全力与白龙决战。
白龙听完林不动的话，也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此时对他们二人来说，已不需要再赘述从前种种，站在眼前的对方便是唯一需要击溃的目标，无需多想，胜利便好。
呼吸。呼吸。呼吸。
冰原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苏白在城墙上看着，他的手搭在林凌的肩上，准备随时带着他离开。
冰原上流星一闪！
“轰！”
冰雪骤然掀起，一朵蘑菇云极速地向上生长，视线被遮蔽，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回合的详情。
“——！”
一片混乱中响起高亢的龙吟，紧接着蘑菇云中电闪雷鸣，一个庞然大物倏地显现身形，那是白龙的原形，一条银白色的四爪巨龙，身长近两百米，遨游云雾，寒意凌然。白龙咆哮着在空中翻覆，无数巨刃般的鳞片圆锯似的斩击着林不动。
林不动在巨龙的身躯下殊死抵抗，他的衣衫几乎全部碎裂，身上被撕扯出几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流淌，他此时便是一个血人。但他还未放弃，尽管年老，但他身为秦帝国武道巅峰，自然有他自己的坚持。林不动蓄全力于一击，一拳击中鳞与鳞的夹缝，手臂深入钢铁刀阵之中被瞬间碾碎，但力量已然传达到了，巨龙的身体上炸出一处伤口，血柱激射而出，城墙上的士兵和城内的街道，都被这血红的瀑布彻头彻尾地浇了个遍。
伴随着又一声吼叫，白龙变回人形，与林不动拉开了距离。林不动造成的伤口在他的腹部右侧，刚才那般骇人，对应到人形，也不过只有两指宽。白龙稳住身形，稍一停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所受的内伤远比外伤要中，虽然想要压抑，但奈何无法做到。
林不动这边则更是凄惨，他站在大片大片的龙血中摇摇晃晃，眼看着便要倒下。
白龙捂住伤口道：“你终究还是老了。”
林不动想要开口，但奈何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下颚一动便觉得牵一发动全身，剧痛席卷而来，整个人“噗通”一声倒在冰原上。
白龙一步向前，去势汹汹意欲夺了林不动性命，可突然，他与林不动之间多了一道蓝色的光幕。白龙不减势头，操纵冰刃对着光幕连斩，想要打开一条通路，可那光幕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于是白龙停下，看向城头。
“就是那个人么？规则持有者。”白龙思忖着 。他看到拾遗站在高处，外貌与孟歌川形容给他听的一样，消瘦的脸，打满补丁的布袍和一颗光溜溜的脑袋。
城墙上苏白看着拾遗，道：“你来了。今天你的光幕真的拦住了龙族，守住了这座城市。”苏白抬头，看见巨大的立方体光幕不仅阻隔了白龙与林不动，更是包裹住了整个今临城，连同南方城外那些撤离今临城的平民都被光幕保护在内，白龙伤害不了任何人。
“想必很消耗精神力吧，辛苦了。”苏白道。
拾遗点点头，一如往常，没有说话。
白龙在城下很是平静，面对这道绝对无法被打破的光幕，他选择静观其变。
一群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很快向城下跑去，他们要将身受重伤的林不动带回城内。并准备好用自己的力量面对白龙。
但白龙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苏白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圆形的传送阵法，光芒之后，是孔明来到了他的面前。长距离的连续传送明显消耗了她大量的真元和体力，她喘着气对苏白和林凌说道：“林烧他。。。变成了龙，还。。。杀。。。杀了林深。”说道最后几个字时，她低下头，不敢看林凌。
“什么！这！”林凌闻言惊道，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苏白依靠着城垛放安稳，然后立刻冲下了城楼。
刚冲出去两三步，一道人影瞬时出现在面前拦住去处，不仅如此，这个人还吐了一口鲜血。
是苏白，他对林凌说道：“不要去找林烧报仇。”
林凌急道：“苏白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何必要在此时拦我。”
“刚才城内的龙吟，想必是林烧觉醒了龙族血统，你是打不过他的。让我来。”
“是我的兄长被杀了！我要为兄长报仇！”
“你。。。”苏白欲言又止。
不远处，城中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前面是几乎换了一副模样的林烧，后面跟着的是枯枝一样的陌离。
林凌见林烧这般外貌，知道孔明所言不假，他抄起别在腰间的行星锤，扯着锁链空转了几圈之后行星锤便被一股火焰包裹，炙热的气息燎得一旁的苏白不得不眯起眼睛。
林凌将锁链向前一送，行星锤便朝着林烧飞去。
一声闷响。
行星锤被一只手停下了。
不是林烧，却是陌离。他不知何时鬼魅一般地出现在林烧面前，单手接住行星锤向下一按，举重若轻便将行星锤停下。
林凌惊道：“陌离先生，你何时成了修行者？！”
苏白则是在一边目眦欲裂，对陌离道：“是谁给了你龙血？”
陌离黯然答道：“当年人与龙联手对抗强敌，形势严峻，白鲤知道我不会修行，担心我在后方被人偷袭，于是喂了我一滴龙血，好让我在绝命关头还有本钱和敌人拼一拼。”
“可是只是个人类，使用龙血的力量等同于燃烧生命啊！”苏白不忍道。
陌离一笑，道：“这原本就是最后才会用的法子。”
“可是你如今的身体。。。”
“对，我不年轻了，这龙血烧起来，片刻就会燃尽我的生命。”陌离看向此时沉默的林烧，“我想，用这片刻护着林烧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你。。。原本可以不这样做的啊。。。”苏白心中此时涌起一股悲伤。他十九年前便与陌离相识，交集不多，但毕竟是旧识。他依然记得当时陌离与父亲在帷帐里交谈，他在一旁备茶，不时插两句话，那是当时少有的闲适时光。
“你知道么，”陌离的面容很快变得更加苍老，“从白鲤死去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随她离开。现在林烧要去杀他的父亲，杀这个国家的大将军，而我却帮助他，实在是个大罪人。唉。。。可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就不想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只想完成自己的自私的心愿。”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为白鲤报仇么？”
“林不动当年作出了选择，他现在需要为选择付出代价。”
“他救了今临城这么多人。”
“白鲤死了。”
“可是。。。”
“白鲤。死了。”
陌离与苏白四目相对。
“对不起，”苏白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为了更多的人。”
“哦？”陌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就像你当年为了更多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牺牲一样？”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苏白的心口上，一阵窒息，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稳住身形，道：“他们是伟大的，这不一样。。。”苏白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你骗不了自己。”陌离字字诛心。他见苏白神情恍惚，看准时机，两步上前，对准苏白的太阳穴就是一掌。苏白惊觉危险，但抽离的思绪来不及反应陌离突如其来的攻击，他意欲阻挡，却只能堪堪用小臂垫在自己的大脑左侧，即便他是修行者，陌离燃烧着龙血击出的这一掌也给了他很大的伤害，只觉得大脑受到了震荡，颅内充满了蜂鸣声。
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折叠空间了。
陌离对身后的林烧道：“苏白的空间道法需要很强的算力，暂时无法施展，林凌对你来说亦不足畏惧。林烧，去吧。”
陌离此时行将油尽灯枯，枯槁的身体显露出藤蔓似的血管，龙血在这些血管中燃烧，透出微微的红，他的白发根根断裂，眼球上也布满了血丝，已然是不行了。
林烧对着陌离一拜到地，匍匐在地上片刻，起身向前快步走去。林凌拦在他的面前，弃了行星锤，挥开双手向他袭来。林烧虽然还不习惯此时身体中的力量，但全面碾压的身体素质还是让他的出手比林凌更快，此时林凌的动作在他看来就像停下的走马灯一样，每一个轻微的移动都清晰可见，他寻了一个破绽，一指点中林凌的下颚，林凌仰面倒地。
林凌视野中的林烧从未如此巨大，又如此平静。
林烧没有说话。林凌从林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怜悯和忧伤。
“你是？”林烧喃喃道。他似乎忘记了林凌。
林烧摇摇头，像是甩掉了什么念头，继续向前走。
他逐渐熟悉了现在的身体，越走越快。
今临城被拾遗的蓝色光幕包裹着。
林烧像是海底的一条白色游鱼，在蓝色的光芒下畅快地游曳。
林凌倒在他身后，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苏白的大脑中蜂鸣声渐熄灭。陌离站在苏白的对面，他血管中的龙血也燃烧殆尽，身体像是被烧尽的枯柴，呈现出颓败的灰色，他已然没有办法再有任何动作，只剩下一双眼睛盯着苏白。
苏白想说些什么，但一时语塞。
冰原上的风吹过来，陌离的身体扬起灰烬，他开始慢慢消散。
苏白张了张嘴。
他终究还是开口了：“我真的错了么？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为了人类能够一直主宰自己的意志，那些牺牲难道不值得么？”
陌离已经没有办法再说话，苏白试图从陌离脸上的哪怕一丝丝变化中读取到一些回答，可他失败了。
陌离已经彻底沉默。
风更大了。
随之一丝不易察觉的崩裂声，陌离的身体全然化作飞灰飘向远方。
苏白在最后的一刻似乎听见陌离的喉咙中传来笑声，很难分辨的笑声。
那笑声是释然的宽慰的笑，还是说，仅仅是嘲讽的笑？
苏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