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好,我是伊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在脸上堆上已经练习过千百遍的笑容,我复述着这句注定会继续重复千百遍的台词。

大多数不认识我的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稍微愣一愣,因为它听起来语句不通。这都是拜我名字的谐音所赐。“伊拉(Illa)”在西欧罗巴方言中是“将会”的意思,听说母亲为我起名时也是这么想的。“她将会(illa)成为一个伟大的斗士”、“她将会(illa)接续你我的血脉”,这么说着说着,“将会”就成了我的名字,伊拉。

就在他们发愣的时候,也许敏锐的人会就会注意到我笑容中不太自然的线条,但我不在乎,我已经尽到了摆出营业微笑的义务,至于他们怎么想和我屁关系没有。

没错,我是伊拉,裹身在一身驼色的斗篷里。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游民女孩,无论是稻草色的头发还是灰色的眼睛都没什么特别的。有些朋友说,反而是我脸上那些雀斑更让人印象深刻。

海岸已经出现在水平线上,布哥涅的海湾。一条代表欢迎的烟柱斜着飘上天空和我身后蒸汽船的烟迹遥遥相对。城邦人在等我们和货物。

我身后的木桶中装着我负责的部分:二十桶咸鱼。虽说听起来是一种相当卑微的货品,但在布哥涅却相当紧俏,这里的人们喜欢南海产的番茄、辣椒和橄榄油腌制的咸鱼,虽说闻起来有点臭烘烘的,但它美味又很好储存。

这是我第一次跟随商队成员登陆,凭借这些咸鱼,我能为家族创造什么样的价值呢?直接卖钱并不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嘿,大丫头,你紧张个什么劲呢?”

一只厚重的手掌重重拍在背后,我回头迎着硬如针刺的阳光辨认出了声音和手掌的主人。

“罗娜·影手教头。”我遵循着商队的礼仪对来人脱帽致礼。

那人因日晒而黝黑的脸摆出了被冒犯的表情,黑色的大眼瞪得吓人,鼻孔也喷着热气。

“少来。”影手教头一把抢过我的帽子,双手捏住我的脸颊:“这是什么态度?看我收拾收拾你!”

影手教头的手劲可大了,她粗糙的指头磨得我皮疼。我抓住她的双手,强势地扳开让她放开我的脸颊。

“哦,哦哦?”她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一年多没练过,力气还没退步呢。”

“就算不在卡拉马里,也不意味着我不能锻炼吧?”我放开她的手,把别在披肩上的剑鱼胸针亮给她看。

教头微微退后了小半步,眯眼上下打量着我,嘴中不停“啧啧”地发出声音。

我也挺胸站直,微微俯视着这个比我矮半头却健壮的女人。她一身是黑,同往常一样地穿着背心、皮外套、宽松长裤和紧腿短靴。教头棕色的卷发随着海风摆动,抱起的双臂托着丰满的胸部,仿佛炫耀一般地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她粗又弯的眉毛一边挑着,牵着另一边的嘴角也吊了起来。

“你啊……”她赞许地点头:“确实好像没有落下,不过……”

她再次突袭般地捏住我的脸:“刚刚那是面对教头应该的态度吗?你倒是把他们的一身臭架子学来了啊。”

“我只是想和教头开玩笑而已!”我再次尝试掰开她的手,但她的力量仍像以前一样压倒性地强大。

作为家族的两个支柱收入部门,佣兵团卡拉马里和商团帕松塞是亦敌亦友的竞争关系,其成员更是不会互相示弱。

“就算你不在卡拉马里了,不跟我们一起玩了,你也还是我教过的崽!”教头使劲揉搓着我的侧脸,仿佛要把这话刻在我的脸上似的。

“我错了!我错啦!”我求饶着,徒劳地想让她放手,“就算是你教过的崽也不能这么虐待吧!”

教头下一秒就爆出了大笑,她放开我伏在船舷上笑了好一会,笑得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脸被她捏歪了。

“哈!我说,伊拉,你其实还是我教过的那个崽。”教头笑得脸都憋红了,一边说一边笑:“就算不在卡拉马里了也没变过样的!不愧是我的大丫头,快过来,给教头抱抱。”

我四下张望,生怕她的话被商队的伙伴听了去,不然还会被他们嘲笑。但教头不愧是教头,做事滴水不漏——

“看什么看,没人看着你。”她张开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放下心抱住了教头,她也像以前一样抚着我的头发拍了拍,然后很照顾我地放开了。

“没想到你的第一次上岸任务居然不是跟我。”教头靠上我身边的船舷,强劲的微凉海风把她脑后扎起的头发吹到身侧,“而是商队,他妈的商队!”

“一年前的我也没想过……但一切都变了,我也变了。”

教头皱着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变了吗?你不想他们吗?”

越过教头,我看到船首聚集的一群熟悉的少年。他们没有看着这边,让我感到一丝轻松。

“嗯。”我点点头,“我很想。”

“那就回来啊,他们也很想你。”

“这不是我想就能做到的……不仅是我的腿,我姐也不想让我回去。”我苦笑着拍了拍之前摔断过的左腿。

我怎么可能不想念以前的时光呢?商队里体验到的生活和在卡拉马里的完全不同。在商队,每天你面前摆着的是一张堪称宽阔但不及甲板万分之一大小的书桌,上面堆着大把的账本、流水和库存记录,陪伴着你的是闪烁的电灯和炽热的油灯;你要从那些抽象的数字里找出规律,在下一次交易日开始前做好准备,抛售、进货、降价或者加价。倒也不是说这样的生活无聊,每次看着账本上那一条条结余的数字在变大,或是货物换成实实在在的金银时,我也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只是那些多梦的夜里,占据我的总是和年龄相仿的伙伴们一起在桅杆和桁架间飞荡跳跃、在烈阳下挥洒汗水、在深不见底的海里畅游的梦境。

教头眼中一亮,欲言又止:“布蕾塔啊……确实也没办法。但是这不意味着你不能来和他们喝一杯聊聊天啊,什么时候来打个招呼?或者就现在。”

她说着就拉着我往船首走。

我轻轻甩开教头的手:“不是现在。就算我去,他们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吧?”

看着那群家伙兴奋的样子,我也不想去打断他们的兴致。

“好吧。”教头没有再坚持,指着我后退:“但是这次你一定得来和我们喝一杯,你欠我的。”

我端起手:“我什么时候哪里就欠你酒了?”

“你刚刚拒绝了我的邀请,别想赖账。”她边退边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就是教头,像牛皮糖一样,她认定的事凭我的本事是逃不了的。我点点头,转身躲回到船舱侧面的阴影里,继续打起上岸后交易活动的算盘。

如你所见,这个世界并非总是如你所愿。不仅是对我,对我的数十代的祖先也如此。想到他们经历过的烂摊子,我就会感叹其实自己现在所烦恼的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他们经历过伟大文明的毁灭,经历过凋零的百年,也经历过惨淡的生存纪。如果把我放在他们的故事里,我也不好说自己能不能挺过那些只存在于噩梦中的时代。

卸下蒸汽小船中的货物之后,我们就坐上了城邦人的马车,车队浩浩荡荡一百多米长。

伽纳森的商队是密地海之中规模最大的。几百年来,我们随着一艘名为“光荣”的巨舰走遍了三洋七海,掌握着最多的贸易伙伴和供求信息。没有一个沿海城邦不欢迎伽纳森,因为我们的到来代表着稀缺的商品,远途的消息,地区的和平。

“看,他们欢迎我们。”还没看到布哥涅城,烟柱就已经出现在山后。

我和我的货物在一辆板车上,同车的还有商队的最老资格的师傅扬尼斯。作为对新人的关照,他负责手把手地带我完成这次岸上的贸易活动。

老扬尼斯五十多岁了,一脸是褶,牙都掉了好几个。他用牙床衔着烟枪,手点了点从那根烟柱:“我们马上就要到布哥涅了。这是欧罗巴最安全的城邦,连接陆上南北商道的枢纽……”

老扬尼斯所讲的大多都是他教过我的知识,我只管一边敷衍地回应他的教学,一边好奇地等待前方路上将会出现的城墙和市镇。

随着路边树林渐稀,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车队走出了海边的丘陵地带。这是一片宽阔的河谷平原,平得像无风的海面;农田从树林边缘一直延伸到平原中立起的城镇,缓流的隆瓦河从北方蜿蜒穿城而过,从我们身后入海;在城墙的尽头,地势升高的那一面,灰白的塔楼俯视着整片谷地。

不愧是欧罗巴最安全的城邦,除了几个警戒哨塔以外,农田的边缘甚至不需要设置鹿砦。

数百年前建起的堡垒城墙早已容不下布哥涅,街道和市镇早已向着开阔的谷间平原蔓延。

“每次我来这里都有新的街道和建筑……” 扬尼斯师傅感叹,不停地眨眼,仿佛每次睁眼都能看到新的东西:“城镇就像黄霉,长得太快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城墙外还是荒凉的。布哥涅变得太快了。”

“我从没来过布哥涅。”我没法接他的感叹,只能这样回应。

“嗯,年轻的伊拉,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只有城门周围才有房子,都是像那些破烂草房一样的地方,给穷人住的。但是现在,看看这些黄砖红瓦楼,就像城里的那些一样。我以前觉得布哥涅人就像是迎接贵客一样把咱们迎进城里,路两边都是围观的人。但是现在,城里人也对商队感到稀松平常了,眼神都不一样了,他们真的是好日子过得太习惯了吧……”

说着说着,老扬尼斯的陈词就变成了自言自语般的细语。

“说什么呢,老扬尼斯,我们一直都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商队。”我安慰他。

扬尼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裹着烟枪深吸了一口:“城镇会变,事物会变,人也会变。但是确实,我们还是这里的最大的商队。”

车队进入城镇就慢了下来,和街道上的人群走着相同的步调,车队也被压缩得像是脱水了的海参般紧紧挤在一起。

我看到了走在前面的卡拉马里小队。影手教头指挥着她手下的几个少年少女一起开路,俨然一副武装押运的佣兵的架势。我羡慕他们,那里也曾经是我所向往的位置啊——走在最前面,代表整个家族,撑起家族的门面。然而现在我坐在这里,在他们背后为家族做出没人看得到的贡献。

跟在教头身边在左侧开路的有一个不起眼的黑短发男孩,一个矮壮的卷发少年和一个健壮的金发高个子还有一个红肤的瘦高少年。

除了那个红肤的少年我不太了解外,其他的两个我都认得。

不起眼的黑发男孩是伍德兰。他比我小一岁多,还没通过卡拉马里三试炼,但他天资非常棒,在过去的训练里总是能让教头大吃一惊,让人怀疑他那细瘦的身躯里哪里蕴藏着令人恐惧的力量。他在去年的动乱中失去了母亲和姐姐,想必他现在更是一腔怒火,想要变强为她们报仇吧。

冲在最前面的那一高一矮两个健壮少年分别是居恩和埃德蒙。金发的居恩有着令人生畏的健壮身躯,几乎就像画作中那些以一敌百的英雄,他才十七岁,但已经做影手教头的助教好几年了。

埃德蒙是最不让我感到意外的那个。他一直都是教头手下最好的学生和战士。脑子灵光,人缘也很棒,除了身高以外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缺陷的地方。我一直都觉得他会成为一个非常棒的教头、百夫长,甚至以男人的身份跻身光荣议会。

“扬尼斯师傅。”我戳了戳身边发呆嚼烟枪的半老男人,“那个红皮肤的男孩,黑发长辫子的那个,那是谁?”

老扬尼斯是最好的商人,这不是吹牛,他真的深谙经商的秘诀,其中一项就是人脉。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仍然清楚地记得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城邦里有多少个市场、商店、它们的规模以及那些店主和商人的名字。他在陆地上认识的人都那么多,更别说光荣号上的人了。

老师傅眯眼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他只有在我做错事的时候才会这么做,所以我立即道歉:“我原来教头手下的新队员,我自己应该打听知道的!”

有时候我都怀疑老扬尼斯是个阿西乌斯,也就是城邦人的“间谍”这个词。他对于船上各种消息和人脉的掌握就像对他自己头顶头发的掌握一样——一只手就能全部牢牢地抓在手里。

“那个男孩啊,是大医的儿子。他叫达芒,你肯定知道他的父亲,大医多米尼 ,想起来了吗?”

“哦!是多米尼的儿子啊……”我努力回忆那个扎着斑白长辫的医生,但并记不起来见过他的儿子。

扬尼斯看到我迷惑的表情,又眯起了眼。

对不起!师傅!我真的不知道大医的儿子的事!

“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你自己去打听不就好了?”他说。

我很好奇,但我要去哪里打听这些事呢?重要的是,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以退出者的身份去面对以前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