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最终通过了城墙,驻扎在了城内最大的广场上。城邦人称这个广场为“共和”,然而无论在他们的字典还是我们的语言里,这个词都没有什么实在的含义。
我们将会在这里停留十天,做生意,补给然后再次出发。用来当做售货台的板车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偌大的圆形,其中除了一堆刚刚燃起的篝火,还堆着其他车上卸下的货物。
现在仅仅是下午时分,一天还远没结束,广场周围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城邦人,而营地之中忙碌的同胞们已经开始布置货台了。老扬尼斯下车后就来到了在圆圈的正中协助指挥,我则守着自己的板车,在规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伊,伊拉……伊拉……”我身后传来一个弱如蚊蚋的嗓音。最初我并没注意到这个声音的主人,直到有人轻轻戳了戳我的肩。
“你怎么不理我啊……”
我回过头,看到一张委屈的娃娃脸,泫然欲泣的湿润双目距离我不到二十公分,我几乎能从那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哎呀,保勒,在这么嘈杂的地方你得声音大一些我才能听到呀。”
保勒眉头一皱,泪水直接挤出了眼角。
“伊拉你不理我了……”
“喂你也是个成年男人了怎么说哭就哭啊。”
“成年男人不能哭吗?”他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
“不,我不是说不能……但我并没有不理你啊……”这么说着我也感觉委屈起来。这个看起来无比娇气的男孩是跟我一起学经商的保勒,最擅长的是小声说话和随时随地哭泣。如果没人制止他,他可以自顾自地哭半小时。
“先不哭了,你来找我肯定有正事要做的吧?”
“哦。对哦……”他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使命,抬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整个脸都埋在亚麻色长刘海和麻布衫的袖子下面。我看到他的袖子上斑斑驳驳的盐渍,肯定是他总哭鼻子的结果。
“师傅跟我说,你要是再不张罗自己的货台,咸鱼就要卖不出去了。”他抽着鼻子说道。
啊,确实,规划太多没用,我得赶快行动起来。
“保勒,师傅说得对!”我抓住他的肩膀,“你帮我一下吧,二十桶咸鱼,但只摆出来五桶,剩下的就堆在我的车后面。”
“哎?哎?”他眼睛睁得溜圆,微张的嘴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
“你那么勤快,肯定把自己的货台搞好了吧?我要去打听点事,我的货就交给你了!”
“哎?你这样会被骂的吧?这是第一次上岸行商哎!”保勒惊讶的声音甚至有点颤抖,胖乎乎的手捂住了嘴。
我自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他我要做什么,否则现在告诉师傅我可就跑不了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不就好了?还有,你从没问过老扬尼斯第一次上岸时做过什么吧?”
我趁着他还在发愣时便向广场边缘走去,在他想要再次呼唤我前便融进了人群。
在进城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功课。共和广场位于整个城区的中心,上下城区的交界线上,周围发散如同蛛网一般的小街巷之中密布着各种商铺。忙碌的面包坊就像投在鱼塘中的诱饵,引诱着狭窄的街道中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刚刚烤好的面包散发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香味,我好生羡慕——在船上,因为要照顾太多人的伙食,轮到你吃饭的时候面包就不一定是刚刚烤好皮脆松软的了。
我想要打听的情报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流转,这里显示的是城邦人捧得高高的繁荣和平的景象,然而很多伟大的商人都说过:风险和收益成正比。我找寻的是有着危险气息的地方。
顺着大路往地势低一些的城区行进,我很快便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下城区的城门口。
这里街道的景色已经和共和广场那边大不相同。首先是脚下的地面,腐烂的草和着稀泥取代了整齐的石板;街上不再明显有区分人与马车行走范围的路肩,而下水道也从街侧的地下来到了道路的中央。
在这里有许多紧邻河岸、遥望城门的酒馆。
其实我并不是在寻找某一个特定的店,而是这一整排嘈杂又富有活力的各种各样的酒馆。它们的名字大多都不知所谓或者十分随便,但它们却有一个明确的共同点:其中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旅行者和游民。
我感受到了很多好奇或羡艳的目光,大概是因为身着家族的装束。商队的黄色袍裙配着宽皮雕花腰带,驼色的披风罩在背后,其上装饰着十腕海怪的纹章。虽说这衣服让我变得很惹眼,但恰好也保护我不会遇到麻烦——十四岁的女孩绝不应该来到这种满街都弥漫着野性和血的味道的地方,而没有人想主动惹伽纳森。
说实话,即使知道自己多多少少是安全的,我仍然很不习惯那些毫无遮拦的目光。虽说光荣号上两千多人,其中大多数都是陌生人,但数十代的血脉相连让“伽纳森”这个名字将我们联系到了一起。在那里,我们的目光是友善的。而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城墙之外的世界里,每个人的基本生存都要和整个世界抗争,所以陌生人几乎可以和敌人画上等号。
伽纳森的到来就意味着其他商队的生意不会好做,我也感受到了注目中渗着的一丝敌意。
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置之不理,我走进一家酒馆,顶着突然袭来的安静和注视走到里面吧台的旁边,一堵十分显眼的木墙前。
告示板,上面钉着数不清的纸条。手写,印刷,甚至有些纸张上还有彩色墨水加重的字迹,上面写着的是各种各样的委托:从搬运货物到远途送信,从寻找宠物到猎杀变种怪物……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嘛……
“哦!伊拉,你居然也到这里来了。”
背后窜出的一双手猛地按住我的双肩。
我被这股强劲的冲力推得几乎没站稳扑在满是钉子的告示板上。回身,却发现看到的是一头棕色的茂密的短卷发。
“你退步了。而且像教头说得似的,变成了毫无防备的家伙。”那双手的主人再次捏住我的肩,“和商队出来,为什么会先到这里呢?”
这是一个勉强及我眼高的少年,虽说身高有些遗憾,但那健壮的手臂和脸侧浓密的胡茬都在向人宣布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他可不是我现在最想看到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的出现让我心烦意乱。
“你差点就弄死我了,埃德!”我反过来就着胸中的一股气推了他一把,然而埃德蒙岿然不动。
我后退半步仔细打量了一下埃德。这家伙长得似乎比几个月前更强壮了……
埃德蒙咧嘴笑了,憨憨地挠挠后脑:“谁知道你变得那么轻呢?”
突然从他的言语中感受到了嘲讽,我更不能服输了:“你偷袭一个商人得手了还要嘲讽?倒是来堂堂正正地面对我再推一次试试啊?”
我挺胸逼向前,可埃德却退后了半步,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眼神中透着同情:“不不,我不想嘲讽你,也又不是来和你比高低的。你看,教头和其他队员都来了,她要教我们选委托挑任务。”
他指着的方向上,门外金色的阳光照着一行穿着驼色披风、蓝色罩衫、白裤子和短靴的人,他们昂首走入了我所在的酒馆。
酒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我憧憬过这种卡拉马里们让人敬畏的气势——含着敌意的目光只敢匆匆一瞥便远远别开,而好奇和羡慕的注视几乎到了露骨的程度,我都能看到那些人脸上亮起了光。
“哦呀,伊拉,这才几个小时,又见面啦!”教头举起了手。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只是埃德还好,现在我不想看到的人齐聚一堂了。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不喜欢他们,或是反之,而是现在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哦,是你啊。”居恩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让我无地自容。
“伊拉?哦…哦,下午好。”被居恩挡在身后的黑发少年伍德兰闪了出来,瞥了我一眼就后别开了视线。
“啊…是伊拉,那个大难不死的女孩?”红肤的青年稍稍有些迟疑地打量了我,而后才凑上来想要跟我做自我介绍:“我是达芒,最近几个月才开始训练的新人。”
我知道他,不仅仅是扬尼斯师傅介绍的那部分,他是在我离开卡拉马里后才加入的,我远远观摩过他与小队一起的训练课。
我们互相亲了一下脸颊以表礼节,而后我看到他的眼中也写着同情两字。
够了,真的够了。我已经看不起自己了,你们都把我当做弱者和看待吗?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中夹杂着颤抖,手不自主地握成了拳头,视线里的那几张熟悉的脸看起来那么陌生。
我强让自己摆出营业用的笑容看着他们,仿佛那些曾经的伙伴是自己将要接待的顾客。
“嗨,各位,好久不见。”
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感到厌恶。
“确实挺久的了。都上岸了,咱们应该喝一杯。”埃德蒙凑上来想要把我拉到他们之中。
“啊,埃德,伊拉跟着商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喝酒的事情等她忙完吧。”影手教头伸手挡住了埃德,把我揽到她的身边。
“等你准备好了再来见他们吧,我知道你的苦楚。”教头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
“去吧,别浪费时间了,如果你是来打探消息的话那还有一大串其他的酒馆呢。”她推了我一把,让我离开了昔日伙伴的面前。
撑着遗憾的笑容和他们告别,我走出了酒馆。我长舒一口气,心中暗暗感谢教头帮我脱离了这个窘境。
我没法面对他们,离开卡拉马里对我来说就像是背叛,懦夫的行为。我当然尝试过复健,重新加入训练,但力量就像捧在手中的水一样流走,我甚至爬不上光荣号最矮的桅杆。自从我从桅杆上摔下来差点断腿后,姐姐布蕾塔就禁止我再次走进训练场了。不过也好,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队友们怜悯的眼神。
既然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战士,就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商队中有很多无法完成卡拉马里训练的战士,这句话随着他们的加入流传了下来。
所以,我穿着商队的衣服来到了这里。这身衣服至少能证明我不比任何人差,我也能在其他方面为家族作出贡献。
转了几家酒馆后,我就已经对收集到的情报胸有成竹了——布哥涅城东北的雪山附近有变种怪兽的部落出没,影响了城郊农场和通往托斯卡讷道路的安全;河谷地中有零散的野兽和变种出没,北上商路需要押镖才能成行。和我的预计一样,就是它了。
我找到了几条布哥涅议作为委托人发出的猎杀令,召集赏金猎人以确保城北商道畅通。这就是我在找的情报:没有冬眠的动物和怪物们都已经南迁,布哥涅北部的商道会变得危险,酸葡萄酒和干奶酪很难供应到北部诸城;相对的,北方产的咸肉和麦酒也无法南下,咸鱼的价格也会上涨。现在正是用咸鱼换商品的好时机,这些东西在我们之后的航线上绝对能卖出远高于咸鱼的价钱……
那么现在只要找到合适的交易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