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自作多情很难堪,但我第二天一早还是找到居恩,接受了他的请求——不然我这几天就完全没事干了——自己的商品早早卖光,我竟然有幸和老扬尼斯一起悠闲地站在车队营地的门口,等待着交换货物和货款的到来。这可让我赚足了商队同僚的羡慕和嫉妒。

扬尼斯称这样悠闲的时光是我们应得的,当然,我也这么想,只是面对那么多五味杂陈的目光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维持这种骄傲的心态。

保勒的摊位就在营地门口外不远的地方,每当他换下营业表情皱着脸打包臭烘烘的咸鱼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我和扬尼斯站在岗哨旁边,那委屈的表情别说多可怜了。

安达罗商会的车队中午才来,我们清点了货物货款后正式签字画押。我都能听到其他人的惊叹,这是用二十桶咸鱼换来的?就仿佛我把货物价值翻了三倍。

“祝贺你小丫头!这是通向伽纳森顶梁商人的第一步。”老扬尼斯开心地拍了拍我,“第一次交易就有这么大的数额,未来可期。”

“嘿嘿嘿。”我也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大商人,可以收获每一个伽纳森的尊敬。

可以站在这个位置,我也不觉得离开卡拉马里有那么令人难过了。在家族里立足,并不以一定非要作为一个战士嘛?

我就像一个市井小贩一样站在货架旁,向路过的人们兜售居恩的手链。那些用我们库拉瓦岛白银沙滩上的粉色银色贝壳穿成、平白无奇的小饰品经过我的口述,就变成了加持了丰饶的库拉瓦岛的守护神力的幸运护符——而且只要九个铜子。

不过经过的人多,买的人却少。倒是有不少好奇的城邦人停下来问这问那,对我们的信仰、光荣号上的生活、还有在印南洋上的小岛颇有兴趣的样子。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好奇:对于不少城邦人来说,一辈子所能见到的世界就只有一座城而已。作为一种珍惜自己性命的动物,他们不愿意走出他们的围墙和农场,去那广袤又蛮荒的大地中冒险。想到这里,我感到一丝不甘,因为如果一辈子跟随卡拉马里的商队行商的话,世界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多了小岛、光荣号和众多城邦而已,然而我向往的是遍布废墟和前文明痕迹的广大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商人和雇佣兵可以赚很多钱。高风险,高回报。即使在商道护卫已经职业化的今天,在布哥涅-托斯卡讷五百多里的路途上仍然有四分之一的商队会在路途之中遭遇野兽、变种甚至强盗游民的袭击,每年都会有上百人丧命。所以说现在城邦间的商路可以说是建在尸骨之上来的。

说到经商赚钱,其实商人中还有一部分异类。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感叹,城邦人作为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却截然不同的奇妙——他们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奴役自己的同类,将奴隶归为牲畜之列,用金钱或者商品来交换他们的生命。在欧罗巴,生存条件越是苛刻的地方奴隶生意就越发红火。位于中部的布哥涅和托斯卡讷是灰色地带,而往北,在隆德和柯尼斯的市场里。人和陶器、面包一样都是流通着的商品。

话说回来,居恩的手链比我想象得精巧很多。仔细挑选打磨了的螺壳和贝母中间钻了细如针眼般的小孔,用鞣制的鱼筋穿好,根据渐变的颜色一字排开。之前在他手下训练,我一直没注意到他还有这样的爱好和手艺,因为我们也只是类似师徒的关系而已。也许现在把东西交托给我也是示好的方式?毕竟看他在别人面前对我摆的那副臭脸,昨天晚上的态度已经好了许多。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不由得张望,总觉得似乎从周围守卫那边有注视的目光投来。也许就是来自那个金发的大个子?为什么这么拐弯抹角的?在表达倾慕这件事上,他可远没有表达不满那么直接。

若是不在货架前照看货物的话,一天的时间会过得非常慢。当然,我觉得如果面对的是咸鱼那样的货物的话时间也会过得非常慢,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我远远地看着围成一圈篷车的内圈,卡拉马里小队的成员们在操练,下午晚一些的时候,一个教头回到了营地,带着他的小队走了,想必是接到了什么委托。

即使我作为商人已经可以说是成功了,但这时候不羡慕卡拉马里的同胞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可以借着任务的时间走出城墙,去看看除了城邦、光荣号和大海以外的世界……

如果没受伤就好了。每当想到自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对外面的世界抱着同样激动和期待,我就憎恨起自己的命运,还有那些和魔鬼同流合污的叛徒。我希望叛徒全都不得好死;我希望那时没有选择那条激战的走廊逃跑;我希望姐姐能更对我有些信心,而不是如此扭曲我的未来……

“啊……累死了……”保勒哭丧着脸从货架那边退了出来,瘦弱的身躯看起来仿佛更加脱力一般垮在了我身旁的椅子上。他还戴着被咸鱼染黑的手套,鼻子上嵌着一个弹簧夹,大口地用嘴呼吸着货架外新鲜的空气,就像刚刚潜过水似的。

也难为他了,咸鱼无论是生产还是贩卖都是很脏很累的活,像他这样喜好清洁又被出身祭司的妈妈过度爱护的男孩自然是不会习惯的。

“这只是第一天呢,你总会习惯的。”我拍拍他圆圆的头发,并不想粘上他围裙上的鱼油。

“伊拉……”他眼中瞬间就湿润了,仿佛立即就能哭出来:“你背叛了我,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卖咸鱼……”

“即使是最卑微的商品,也要认真对待。这是师傅说的,不是吗?”

“可是,你有什么想法居然不跟我说,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面对他湿润的双眼,我突然感到心头一紧。

“当,当然是……”我连忙安慰。

他多多少少也和我同病相怜,我没法把这个娃娃脸的黏人虫弃之不管——母亲是祭司,船上为数不多的特权者,他因此也被很多人区别对待,让这个害羞的男孩缩手缩脚,难以在种种训练之中全力以赴,早早选择了弃武从文。

“哼。我看你在胡说。”他撇撇嘴,赌气一般说道:“今天晚上你得请我去酒馆!你做成了生意理应请同伴喝一杯的!不然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好,好。”

“不行,等下,我们现在就走!我已经把咸鱼卖完了,你去哪我都要跟着,不然你肯定又会背着我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我有那么信用低下吗?想了想,这几个月之中我放他鸽子的次数不过就是没带他去运货甲板看荧光海、去图书馆请教管理员、去参加周四夜歌会……咦,细数一下次数确实有点多哎,因为去商队的上层甲板时总是和他一起走,我都没有意识到。

好像没法拒绝了,毕竟不能给人留下一个总是食言的印象,我只得答应他的请求。至于以后能不能实现,尽量吧。

“一言为定哦!等我,我换衣服!”他指着我向篷车那边退去,像是威胁一般。

“好,好。”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成功地要挟了我,便回答得很敷衍。

看起来今天是跑不了了。

“哎?真没想到你居然没有逃跑呀。”

被保勒一脸新奇地盯着看,围着转,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失策了。

“我不逃跑还不是因为答应了你吗。”我撇撇嘴。

“明明以前答应我的基本上都放鸽子了。”虽然抱怨着,他看起来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我们跟在扬尼斯和几个老商人的队伍里,向着他们熟悉的一个酒馆走去。他们不喜欢市场所在的广场,因为那里大多都是本地人光顾的地方,我们的人很容易受人侧目。据说以前常有互相看不对眼而产生的冲突,所以现在大家都倾向于去下城区那边。

“哟,那可不行啊,伊拉。”在前面听着我们对话的一个商人转头过来,面带戏谑:“你倒是认真对待一下祭司的儿子啊,不然祭司知道了,生气了,就连你姐姐都会遭殃哦?”

我可没想到过这一点。大人们会因为我对保勒的敷衍而互相勾心斗角吗?如果这样的话也太小气了吧……

我转头望向我的小伙伴,想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提示,然而却看到一张尴尬僵硬的脸——保勒最不喜欢的就是他的“身份”。

“我,我妈妈才不会这么做的。”他结巴地辩护,“伊拉是我的好朋友,她只是太容易忘事了。”

他这番话让我双颊发热。对我来说他只是在商队学习经商的伙伴,友情也只是一起学习和卖货的工作关系。明明可以顺着别人的话挖苦我,他却在反击对方的同时为我辩护。

“切,小王子和小公主是朋友啊。”那个商人砸嘴。

公主?!他调侃保勒我无所谓,但“小公主”在我这边可是绝对的禁句。

“哼,保勒,我们离他远点。”我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跟我一起走到队伍的最前面。

“哎,伊拉…我没事的啦…”

借着街上行人的掩护,我弯腰拾起一枚碎石路上的石子,不动声色地向高处抛去。旁边的保勒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那个商人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前辈,我不能挑战对方,那只好让“天”来惩罚他了?

几秒之后,随着一声石子砸地的声音,那男人高声惨叫:“哎哟!妈的!谁扔的石头!”

保勒的表情从迷惑到惊喜,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哈哈!”我也忍不住笑了。

“是你们两个小崽子?!”那一脸涨红的商人想要分开人群冲过来质问。

“怎么可能啦。”我一边倒退着一边摊手解释:“老扬尼斯看着我们呢,再说石头是从哪里扔的?我们可在你前面,你看到我们扔了吗?”

那男人怒目盯着我们,身边的老扬尼斯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表示他也没有看到。

“我们什么都没做,你可不要造谣,不,不然我妈妈会生气的。”保勒鼓着脸的样子非常虚张声势,只是些许紧张出卖了他。

“那就不要笑!可恶!”气急败坏的商人挥舞着拳头,跺脚退回了他所在的小团体。

之后的路上保勒一路笑着,就像个四五岁的孩子。

嘿,我突然觉得自己要是有个弟弟妹妹,这样护着他、照顾他也是很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