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些路边的小商铺不在选择范围之内,即使他们有意愿和我交易,也不一定有可以长时间储存十桶咸鱼的冰窖,所以我在找的是大街上远远就能看到的大商店和商会。

……比如布哥涅最大的安达罗商会?他们气派的总部就立在不远处的街角,白色的大理石柱拔地而起,数级台阶把那栋石砖造的建筑从这个泥泞的世界里抬起,让它变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只是远远看着很难感受到那座建筑的不同,但越是前进,那些沉重浑圆的石柱就越是要让人折断脖颈那样地仰视。“人力竞天”,其上刻着的字是这些城邦人的格言。

不知不觉我就来到了它的正门。这里,一群衣不蔽体的人安静地坐在台阶下的泥土地上,齐齐注视着台阶上发生的闹剧——一个身着破旧硬呢风衣的卫兵挥舞他的木棍威吓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商人。

“我们不做这种生意,快走!”

骂骂咧咧的男人一边退下台阶,一边咆哮:“道貌岸然的蠢货!我的交易容不得你你这样的下等人插手!”

能看出来,虽然卫兵气势十足,但那沉重的杖头始终没有打下去。当他听到“下等人”时很明显身躯一震,就要逼上前去打倒对方,但他只是涨红了脸,站在台阶上伸长杖头驱赶那个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商人。

商人站在泥土上,叉腰指着卫兵,挖苦着:“我这里的商品哪一个你一辈子都买不起!你今天赶走了我,我明天就能让你对我点头哈腰!”

卫兵没有理他,渐渐退回台阶的上面。我就像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围在一旁,看那商人和那一群衣不蔽体的人一起走了。我这才发现,那些人的手脚被油绳捆绑连在一起,他们是奴隶。

在我准备走上台阶时,人群还未散去,但聚在一起的人却在对着台阶上的卫兵指指点点。讥笑的声音中我嗅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很明显,奴隶商人被驱逐并不让这些人感到好笑,反倒是正直的卫兵受到了不公的非议。要知道,安达罗商会不参与奴隶交易是众所周知的,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你做得没错。”在经过浑身发抖的卫兵身旁时,我小声地鼓励他。那双迟疑的双目回给我一个感激的眼神。

穿过两对石柱之后,我便走入了商会的大门。高如门外石柱的大厅里有些嘈杂,阳光透过飘着尘土的空气画出几条整齐的光柱,人们在光与暗之间穿梭走动。

我正寻找着可以对接的人,却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先到这里的伽纳森。在正对着大门的一扇桌子后有一个穿着黄袍驼色披风的身影,在和商会的人热烈地交谈着。

老扬尼斯?我一直以为他在营地那边指挥货台的摆放和管理,没想到他居然已经在做交易了。

“扬尼斯师傅!”

那老头转过来时还笑得像块老海绵,但看到我时,隐藏在深深眼褶里的黑眼睛就露了出来,一副吃惊的模样。

“伊拉,你怎么在这?”

“扬尼斯师傅不管理货车反倒是跑到这里来做交易了,这不是偷跑吗?!”我质问。

“生意人的事,能叫偷跑吗?”他立即反问,让我一愣。

“做生意贵在时机,是不是我教你的?”扬尼斯招我到他身边,“你让保勒照看你的货物,自己跑掉了,不也是为了占得先机?你学的很快嘛。过来,来见一下易安先生,我的联系人。”

坐在桌子后一直听着我们对话的中年男人伸出手:“你就是扬尼斯的徒弟吧,我是易安,安达罗的商人。”

“易安先生,你好,请和我做生意。”我握住了对方宽厚的手。

那是个脸上没什么特点的城邦人,但是皮肤、胡子和头发都油光水滑,海蓝绒制外套一尘不染。

“和你?”商人故作淡定地回问,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

“没错。”我确认,我不想放弃这样和大商会交易的机会。

“你有什么可以跟我交换的呢?”

“二十桶咸鱼。”

“二十桶!哈,还真是不得了的数字。”商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从刚才就感受到了的轻视直白地显露出来,很明显易安只是想嘲笑我,那种逗小孩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我有些压不住自己的不满:“您这是看不起我吗?”

那男人不停地笑着的时候偷瞄了我一眼,然后望向老扬尼斯,好像在征得对方的同意。

扬尼斯摇摇头:“易安,你这就不对了,交易不分大小,更何况你面对的是一个伽纳森。”

易安似乎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讪讪地笑着回道:“你说得对扬尼斯,你说的对。即使是一个小伽纳森我也有必要认真对待。”

“没错,你还记得你还是个小柜员时的事吗?我有遣走你让你上司来见我吗?”扬尼斯继续说教着。这老家伙可是个出了名的油条,从三十年前开始伽纳森在密地海上的三分之一交易都是他经手的。

“当然没有,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易安一下子就放低了姿态,从调侃变成了毕恭毕敬的态度。

“嗯,那就也不要忘记,我死了以后总会有一个人会代替我,说不定那个人就能推你到安达罗商会会长的位子上。”说着老扬尼斯就点燃了烟枪,深深吸了一口。

油光水滑的城邦人严肃地点点头,丝毫不忌我在一旁的注视:“我会谨记您的话。”

“好了,我也不倚老卖老了,请你听一下伊拉的请求吧,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但还需要你我的提携。”

“我不是孩子了。”我倔强地反驳,就是不想输给毕恭毕敬的易安,仿佛这样可以把自己放在高他一等的地位上。

老扬尼斯狠狠瞪了我一眼,深藏在眼褶里的目光威压十足:“严肃点,你想不想和他们做交易了?”

我吓了一跳,陡然被如此凶险的眼神瞪到我颈后的寒毛都出了起来。他严肃的时候的眼神让人觉得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拔刀刺来,纵使他全身唯一的金属制品是那杆烟枪上的吸嘴和烟斗。

我不得不服从,转向安达罗商会的代表人。易安也摆出严肃的营业表情:“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简单地阐述了我的交易意图后,易安和扬尼斯都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笔双赢的交易。”易安抱手说着,“储藏在冰窖里的咸鱼可以在夏天卖出相当不错的价钱,而我们去年秋天产的酸葡萄酒滞销,必须抛售了。商会可以节约一笔把滞销的酒向北送的押运费用。”

我有些得意:“那么我们可以敲定了吧,这笔交易?”

易安点点头,从一侧的文件斗里抽出一张空白的契约:“如果伊拉小姐觉得合适,那么就这么决定了吧——二十桶咸鱼换三十五桶城北农场产的酸葡萄酒和十桶羊奶干酪。”

“咳,等等。”一直抽烟的扬尼斯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即将达成的交易被打断,我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又忍不住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一根烟枪横到了我们之间:“这笔交易没问题,但是伊拉,我教过你什么?想远一点——比这个更远点。”

易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我还没明白扬尼斯在说什么。

老男人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又露出了满脸是褶的海绵式堆笑:“这样,易安,这笔交易的我们将会接收一百二十桶葡萄酒和八十桶干酪。”

油光水滑的男人没有质疑这悬殊的数量差,只是尝试性地还价:“八十和四十怎么样?”

“一百,六十。”

我微微感到诧异,扬尼斯在做什么?

易安直接将扬尼斯所说的数量填在了契约书上:“没问题。”

天哪?这不是就变成亏本生意了吗?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个经验丰富的商人,他们之间所达成的共识仿佛天方夜谭。

扬尼斯接管了我的交易,他手中的那袋烟还没抽完,交易就已经谈妥了。我在一旁听得下巴都快掉了。本来十桶咸鱼的交易被延展,我们将会在回到布哥涅时交给安达罗商会四十桶北部黑香肠——看似毫无保证的交易居然最后成交了。

我随着他走出商会,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们在船上教你的只是最基本的经商技巧,供求关系。我很高兴,你至少已经在猜测下一步可能会发生的供求变化了,当然,这只是基础。这样按部就班地来,你只能每次赚一小笔,如果你想赚大的,就要去冒险——你没听错,冒险!”老扬尼斯一边驼着背磕着烟枪,一边露出了狡黠的表情面对有些诧异的我:“难道你只是为了混吃等死才来商队的吗?经商的乐趣之一就是冒险的赌博啊。”

但布蕾塔让我来商队,就是为了让我不再用生命冒险。我心想。拿钱和冒险,和拿命冒险能混为一谈吗?

“我跟易安赌的就是这批三个月之后才能交货的黑香肠价值不会比我们额外运走的货物利润高。其实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对赌……”

接下来就到了扬尼斯的讲课时间,总的来说,我们用将来交货的货品和一部分交易金额作为抵押,获取了远比实际交易额高的交换货物,而这一笔交易不确定性就在于,二十桶黑香肠的价值会不会比我们获得的额外货物高。

实际上这笔交易中几乎不会有输家,因为只要最后货物的交易金额比十桶咸鱼高,双方都不会亏本。

讲着讲着,我们就走回了营地。远远地我就看到守在货架旁的保勒。

“伊拉!师傅!”那少年迎面走过来,眼中湿润,“你们再不回来我都要担心了!”

“想太多了吧,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已经熟悉这地方的每一条街道了。”老扬尼斯摆摆手,“我的事办好了,你们去整理货架吧。”

“哎?货架都整理好了啊。”保勒回头看了看整齐的货架,一脸的无辜。

“我的咸鱼都卖出去了,不用留了。”我解释道,“帮我把它们收起来,我们明天一早把桶子送到安达罗商会。”

保勒露出了非常不情愿的表情:“可…可是,我刚刚把东西摆出来……”

“别废话啦!这回我和你一起!”说着我就走到货架边戴上了藏在桶后的手套。就在手套重见天日的一刻,咸鱼特有的咸臭味就扑鼻而来。可以理解保勒不喜欢做这活——他把咸鱼摆上货架包在油布里,身上却没有沾上漆黑发臭的鱼油,想必是非常小心的。

“好……好吧……”泫然欲泣的少年捏起鼻子,随我一起戴上了手套,“对了,你刚走就有一个金发的大高个过来找你,但他没说就走了。”

“……好。一会我去找他。”我回道。金发的大高个?是居恩吗?我搜索了一下记忆,大概也只有他。但若是有事找我,为何见到时又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一言不发?

先是和保勒一起收拾了货架,我啃了一个冷面包就回到了营地里。

我在营地后门边的岗哨上找到了居恩。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紧紧皱着眉,警惕着每一个走在河岸边向这边投来目光的人。

虽然我很不想去面对这个人的态度,好奇心还是让我前去,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

“吃完饭就别闲着,去巡逻货架……哦,怎么又是你?”居恩看清来人是我后嘴都耷拉下来了。

“要不是听说你找我我才不来呢。”我也不给他好脸色看,直接白了他一眼,抱手立在这个比我高一头的汉子面前,“再说,作为你的前队友来看看你都不行?”

“找你?没有的事儿。”他一撇嘴别开视线:“我想不出能找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有什么事。”

“好,那我走了。”我又不是来受他冷嘲热讽的,他不欢迎我就算了。

居恩强健的大手一把拉住了我:“等等。”

“干嘛?”我停下步子。

“倒也不是没事找你……”他另一手挠了挠头,没有放开的意思:“我这里有一些手链,你想要吗?”

咦?突然叫住我要送礼物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讨厌我吗?……不过回想过去我跟着教头训练的时候,这家伙还是很热心的啊……动作示范和对练的时候的肢体接触……我早就怀疑他对我有意思了,但这个猜想被那个事件和我的退出打断了。所以说现在他是想为这几个月来的臭脸道歉顺带表白吗?居恩虽然不是特别聪明,但作为战士的资质没得挑剔,属于符合大多数人审美的俊男。

“我,我为什么要你的手链啦?”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说话都结巴了。

他避开了我的注视:“因为我觉得,我确实对你一直都有一些偏见,这是错的。”

这么说我的猜测是对的咯?哎呀,脸上是不是有点热?他皱着眉头是不是因为我身上还留着咸鱼的臭味?那么久没晒太阳,头发都没那么好看了……

“你去了商会,仍然在为家族做着贡献。所以作为你的前队友,我应该给予你足够的尊重。”

这番话听得我有些懵,所以说他想怎么表白呢?

“所以说其实我编了一些手链。希望你在卖东西时顺便帮我卖掉,你可以拿走百分之十的利润……”

我仿佛都能听到自己脸上肌肉僵住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好,我走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气愤,我甩手转身就朝着商队同僚们聚集的篝火走去。

“等等,百分之十不够吗?那百分之二十?!”虽然是挽留的话,那汉子终归没有离开他的岗位一步。

我用微凉的手托住脸颊,好热。居恩真是个笨蛋,什么嘛,原来只是拜托让我卖东西?伊拉啊伊拉,你为什么这么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