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我们伽纳森是相信神灵的。

比如做神灵禁止的事会被惩罚,死后被困在崩坏腐烂的身体上不得安息;比如以征战的勇气夸耀神灵的荣光,会成为神座之下的英灵,与神同起同坐……很多信仰都是这样的,比如达芒信的地灵神,还有我们大多数人信的汪洋神。

汪洋神用自己头上的大海滋润空气,让雨为祂的朋友地灵神带去生机;汪洋神生养了世间万物,让植物、虫、鱼、猿和人走上陆地;人虽然走上了陆地,却从未离开大海,并从中获得了无限的能量。

这都是我们从小了解到的恩惠,但前文明的先人们为何在一千年遭到了毁灭呢?祭司们说是因为他们的邪念污染了海和水,被汪洋神的盛怒惩罚。先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仍被汪洋神所灭,这让我们被神威所震慑,不敢违背祂的旨意。

所以我们相信天下万物皆有灵,同根同源同等阶,不承认人可以凌驾于他人之上使之为奴。违背这一点的,都会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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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中途几乎没有休息一路下山,教头们甚至决定冒险经过两个路途上的先人村落废墟以节约时间,我们终归也没有追上赏金猎人的队伍。回到城邦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当看到远处城墙上的火光时,就没有必要再停下来露营,板车里的被窝比背上的铺盖卷要舒服得多。

城墙下的士兵没有对半夜回城的我们很严苛,他们看起来也很疲惫,而且“之前有一队人已经跟我们打过招呼说你们要来了”。

夜半的城邦里异常安静,除了被我们惊醒吠叫的狗以外,城中大街小巷里回响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布哥涅的路灯有一半都熄灭了,我们在半路上还碰到了给路灯添油的工人,吱吱嘎嘎的小板车上拉着油桶走在我们反方向。

队伍里已经是死气沉沉,连续快二十个小时的行走已经让我几乎感受不到脚踝和小腿的存在,唯独脚掌和脚趾都疼得像火烧过,大概是要再磨出一层茧。最初同伴们还在替我抱不平,并扬言要在回到城邦后找那些赏金猎人的麻烦,但过了半路他们就全数安静了。

“你们快去睡吧,明天放假。”影手教头吩咐着,然后叫住我:“伊拉,你要是午前能起来就来找我,我带你找人帮忙。”

就算心急如焚地想去救维莱娜,我这时候也需要休息。我答应了教头,向着自己的棚车走去。

我心里很感谢教头为我和我惹的麻烦操心,但审视一下这次出行,我从头到尾都在受她的照顾。教头爱我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但我却给她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她承担了把我私自带出来的责任,在我消失的时候为我担惊受怕,现在又要和我一起去找人帮忙想办法营救维莱娜。

我是不是太依赖影手教头了?

自从姐姐布蕾塔在我五岁的时候成为百夫长后,她就再没回过我们的舱室,我小时候的成长和起居都是影手教头来照顾,所以说她像我的家人一样一点也不过分。我已经是大人了,要是现在仍然万事都要依赖她的话岂不是又变成了小孩?不行,我得自己先试试。

先睡觉,明早再说。我已经快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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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听到集市的声音热闹起来的时候,虽然很不情愿,我仍然爬了起来。

时间是大约八点多,要去找扬尼斯师傅的话这个时间正好,他应该在吃早餐,准备去会见今天的生意伙伴。

商队的伙伴们都惊讶地看着我,同住一个板车的姐妹们议论道:“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正在准备摆摊的保勒看到我怔了怔,泪眼汪汪地跑了过来,不顾脱手套就把我抱在怀里:“哇——!伊拉!他们都说你失踪了被城里的鳄鱼人吃了!我好担心!!”

“啊哈哈,原来都是这么说的,他们没说是卡拉马里借我走了吗?虽说差点被鳄鱼人吃了也是真的……”突然被人抱在怀里我也有点语无伦次,还好这家伙还没开始摆摊,手套和围裙还是干净的,不然我一定会一脚把他踢飞。

“什么?!”他握着我的肩看着我,说着又把脸埋在了我肩上蹭眼泪:“真的遇到鳄鱼人了吗?!发生什么事了啊?答应我以后不要去了好不好!太危险了!没有你的话我要怎么办啊……?”

我还没说为出发前那天晚上的事原谅他呢,但他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地过来粘我?但看在他真心为我担心的份上,我也不打算再计较:“没事啦我不都回来了嘛…哎你看到扬尼斯师傅了吗?我找他有事。”

“你要找师傅啊,他应该就在我的棚车后面的小桌上。”保勒大大的眼睛仍然充满了小小的泪珠。

“好,具体的事情我以后再给你讲,我要先去见扬尼斯师傅。”我丢下他,向着相隔几车的商队男宿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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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扬尼斯就如我所料一般地坐在车后的小桌前,面前摆着咖啡、面包、牛奶还有一小盘咸鱼。他对我的出现并没表现出有何意外的样子,只是懒洋洋地抬眼打量了我一圈,然后继续喝着他的咖啡,仿佛在等我先开口。

“扬尼斯师傅!”我也如他所愿,主动开口求助:“我需要你帮我出主意!”

“看你那个脸色!别站着,跟我一起吃早餐吧。”他把牛奶碗推到桌子另一边,让我坐下。

纵使饿得嘴里发酸,我也顾不上喝那碗牛奶,把发生的事又对扬尼斯师傅复述了一遍。

“哦……!真的是类蜥人啊……”那藏在眼皮褶子里的眼睛闪了闪光,他带着一丝怀念的反复读了几次这个词,“听到城里的传闻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给我们撞上了,没想到真的有。”

“师傅你觉得我们还有多长时间?”我把之前自己的考虑也和师傅说了一遍,他一边听一遍点头,然后陷入了思考。

老男人抿了一口咖啡,然后从腰带上取下烟枪和烟丝袋,把松散的烟草填进烟锅。他的表情不停地变化着,最终点上烟,说:“三天,最多三天。”

三天?!只有三天吗?!

“怎么可能那么快!”我惊叫。

“你也太小看潜在买家的数量了吧?” 扬尼斯连续吐了好几个烟圈,“他们一直都是奴隶市场上的抢手货,不仅仅天生会读古语,还有无人比拟的歌喉和舞姿……”

“这些事我都听说了。”我不想听师傅再复述维莱娜可能遭遇的命运,那实在太残酷。

“听说一百多年前欧罗巴上还有他们的聚落,但我从没见过,那些聚落在我出生前就从地图上消失了。随着他们数量越来越少,身价水涨船高,追捕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你也看到那些赏金猎人了吧,他们能为一只类蜥人做到什么地步?”

这是我没听说过的事,原来她的族人从很久以前就被城邦人捕猎……不过她提到过父母逃跑就是为了让她不生在牢笼里。

“以前家族里也有过走投无路投奔伽纳森的类蜥人,我小时候有过。”

“那现在呢?”我急着追问。

“早就去世了。那是我最后一次亲眼看到他们,不过卡拉马里那边还是有遇到过的吧,或是游荡在荒野里,或是委身在城邦人篱下。”

这些信息对营救维莱娜没有进一步帮助,我只能单刀直入:“那……师傅,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她赎回来?”

扬尼斯师傅差点把刚刚含在嘴里的咖啡喷出来,他咳了两声才说:“丫头,你是不是傻了,你知道类蜥人在奴隶市场里的价格吗?”

我只知道那些奴隶商人说一半体重的黄金……但在金钱面前,她的性命、未来和自由不是更重要吗?

“按照我了解过的价格,如果把她‘买’过来的话,得拿出至少两千布哥涅金币了!”他用烟枪敲了敲桌子:“而且就算我们竞价,财力也肯定不敌布哥涅的城主白塔爵。虽说让他立即拿出一两千布哥涅金币现金是有点困难,但这个数量和他的全部财产比起来还是太小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两千?!那不是有三十多公斤黄金了吗?

明明购买奴隶在城里是违法的,作为城主的人却不以身作则?看到我质疑的眼神,老扬尼斯又抽了一口。

“这就是你想得太少了,年轻的伊拉。即使在废奴的托斯卡讷,暗地下也有大户人家蓄奴,这是人自古以来的‘需求’,不是单纯一道法律可以禁止的事。就好像如果法律禁止你喝酒,你酒瘾犯了,能坚持不喝吗?白塔爵的高塔里藏着不知多少戴着项圈的人,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我从没了解过藏在城邦光鲜表象之下的真相,我本以为一个城邦也可以像伽纳森的光荣号一样,从艏到艉、从指挥塔到龙骨仓库都是透明、真实的。

“而且照你说的,如果咱们参与竞价更是中了那些人的下怀,他们巴不得找人来给‘商品’抬价呢。我做不了这种决定。”扬尼斯脸上的褶子堆得更厉害了,缓缓憋出一句话:“咱们的集市,一次上岸也就赚七八百金币啊。”

这几乎就相当于拒绝了。当然,我不能对扬尼斯师傅提出拿家族两三次上岸贸易的所得交换维莱娜的要求,这太自私了,但如果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话……

“可是影手教头说类蜥人都是能看懂古语,甚至会操纵光荣号……”

师傅干笑了几声:“哈,哈。没错,他们都是天才,我听说过。但就像我说的——这不是我能做的决定,甚至杰德也不行。我们经手的交易确实有上千金币,但这钱不是我们的,而是家族的,你知道谁能代表家族吗?”

“议……员?”我有些呼吸困难,咬牙反问。

“没错。”扬尼斯师傅又露出了那个满脸堆褶的表情,意味深长,又像是把苦涩藏在了自己的皱纹里。

不,我真的不愿去想这件事。不愿面对那双钢灰色毫无温度的眼睛。

“你要是想让家族正面解决这个问题,就去让杰德和萨雅向布蕾塔·永卫议员请示,只有她那个级别的人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现在轮到我叹气了。我反复深呼吸,才让刚刚陡然加快的心跳平复。

我需要时间做心理准备。毕竟姐姐……某些情况下并不比前几天见到的那个形同陌生人的哥哥亲切。

多说无益,我点点头并向扬尼斯师傅道谢。

“仔细思考,年轻的伊拉,这是一场博弈。”老扬尼斯沐浴在冷清的晨光中,眼睛却藏在厚厚的眼皮下面,对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