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尼斯师傅只提供了一条可能的道路,然而那表情表明了他的看法:他也不信这一套能行得通。

这世界上行不通的事情太多了。他人和天意设下的障碍都横在我的面前,让我行事不顺。

但不试一下怎么行呢?我承诺给维莱娜会去救她,难道要违背自己的诺言现在就放弃吗?无论是商队还是兵团教给我的“契约精神”和“信守承诺”都不允许我在这个节点上后退。

我最终还是徘徊着来到了指挥大帐门前。

手心有些凉凉的,大概是出了汗。我难以稳住呼吸,这简直比跳下岩壁面对鳄鱼人还艰难,因为这座帐篷里坐着两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商队指挥杰德,卡拉马里指挥萨雅·捷思百夫长。

“呵,这不是伊拉吗,前两天你的名字在这个帐篷里被念了很多遍呢。”门边的守卫大姐说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被他们念叨。首先以杰德老大的性格,肯定会指责卡拉马里疏于管理,而萨雅·捷思又是出了名的毒舌,不知道他们之间会不会碰撞出什么可怕的决定。

看到我不确定的表情,大姐拍了拍我的肩:“别怕,放松。你是永卫议员的妹妹,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要进去吗?那我去通报一下。”

不,正因为我是永卫议员的妹妹,我才怕。即使只是希望他们传达我的请求,我都仿佛会感受到站在她面前那样的恐惧。

我回给大姐一个苦涩的笑,点了点头。她转身进去没半分钟就掀开幕帘回到门口:“他们说你可以进去了。”

啊,就是这一刻了。帐篷的幕帘分割的就是现世和地狱,此去还不知能否归来。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由火光照亮的指挥大帐。

“……商队成员伊拉求见。”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向帐内议事的两位头领请示。

正对着我的深色皮肤的男人身披着精绣花黄马甲,在领子上别着大大的一朵金制大丽花,看着身形矫健,他就是杰德老大。

转过身来的另一位长发女性则是百夫长萨雅·捷思,她穿得和教头们一样,蓝色罩衫、白裤子和短靴,只是罩衫外额外有一件高领皮背心,领口两侧装饰着代表百夫长的大王乌贼章,灰白色的卷发扎成高马尾辫垂在脑后

“我们先放下手上的争论吧,我倒是想听听‘被偷走’的小商人是怎么解释发生的事的。”杰德老大抱手坐在了他身后的椅子上,而卡拉马里的捷思百夫长仍然站着,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一些复杂的感情。

这时为了包庇影手教头而说谎是没有意义的,他们肯定还会去询问本人,我相信影手教头并不希望我在此时节外生枝。于是,我把发生的事实和他们从头又讲述了一遍。这一次我省略了战斗和与赏金猎人周旋的细节,但强调了我和维莱娜相遇以及她展露出的友好和“天赋”。百夫长和老大只在最初讲述离营的时候打断了我,并向我确认:“影手明确地跟你说她没有获得许可,对吗?”

我点头。

捷思百夫长摇了摇头,苦笑地对着杰德说:“真是……不好管的刺头一个。”

“是。我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大也是一脸苦涩,然后转向我示意我继续下去。

我原本以为他们影手教头的行为会怒不可遏,然而这个态度仿佛是默许了她。直到我讲完,两位指挥才发表他们的意见——

“你可算是捡了一条命。”杰德老大向我前踏一步,那高壮身躯在我面前立着的压迫感让我不由得咽了口水。

“没错,捡了一条命,而且还逃过了处罚——既然当场的两位教头都决定不处罚你,我也不反对他们的处理,毕竟你是商队的人,要处罚也是杰德的事。”

“关于你的处罚我以后再说,该来的总会来的。”杰德蓝色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浑身发毛。他话锋一转便说道了维莱娜的事:“我和捷思百夫长确实有接到类蜥人可能出现的报告,但因为你们的疏忽和无法预知的情况,它已经成为别人的商品——”

“她不是商品。”我纠正他道。如果我们的人都这么说,就是在否认我对维莱娜的认可了。

“不管你,我们怎么说,她所处的客观环境就是作为商品被贩卖。”老大又向我逼近了半步,指着我的鼻子,强迫我接受他的说法,“这里面有我们的失误和疏忽,但现在将…‘她’赎身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家族不可能为异己付出这么多钱。”

“可是,她说她想加入我们,她肯定会成为有用的伽纳森的,不是吗?既然你们都知道类蜥人的存在…”我尝试从根本上驳斥老大对于维莱娜的定义,她的名字是我起的,她希望加入我们,难道这还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伽纳森吗?

“这不可能,你放弃吧。”捷思百夫长打断了我的话,“我们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如此大动干戈。她是不幸成为奴隶的众多变种人之一,我们没有精力解救每一个可能对我们有用的变种人。”

“那……那……”他们两个都否定我的想法,我知道自己也只有这一个手段了,只是将这个手段搬出来实在让我感到紧张,心跳加快到几乎难以呼吸。

“那……就请你们…请示,布蕾塔·永卫议员!”

在那两人将惊讶目光投来的时候,我重复了一遍:“请务必把我的请求转达给布蕾塔·永卫议员——不,我的姐姐。请二位把我的请求以个人名义转达给我姐姐。”

他们不能拒绝向船上亲人传话的请求,我这么做很狡猾,但也是唯一能够越过他们获取布蕾塔意见的手段。

但布蕾塔对我来说就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简单而致命。她的锋芒对着面前阻止她前进的一切,也对着身后拖慢她脚步的人——现在她需要一个能生养母亲血脉的子宫,不需要给她找麻烦的妹妹——如果她认为一件事对我有益,她会替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但如果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对她的目的有害,甚至会进一步剥夺我作为商人上岸的权利以保证我的人身安全。一旦她下定决心,就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都不会改变她的决定。

这就像扬尼斯师傅说得一样,是赌博。赌注就是押在失去维莱娜和失去自由之上,只是在议员的命令下来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

“你明白这样做的话如果永卫议员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是不能隐瞒的吧?”捷思教头向我确认,她就像她的称号一样敏锐,她知道我和姐姐之间尴尬而紧张的关系。

“我明白,也知道可能的后果。”话已经说了,胸中堵着的恐惧也随着自己颤抖的词句一起被吐了出来,让我冷静了些许。

“你真让我感到耻辱。”杰德老大哭笑着摇头,又气又笑的样子让我知道“耻辱”这词只是玩笑。

“我们教你的生意经里其中一条就是权衡利弊、风险和收益。然而我看你现在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黑脸男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就像一个佣兵团的莽子,不顾一切。得了吧,我敬你是个莽子,像我之前说的,处罚之后再说了。如果永卫议员决定开除你的话,我也无权对你加以惩罚。”

“我明白,请务必帮我转达。”我再度确认自己的决心。我知道他们是想最后劝我放弃,但……我的生命和自由比维莱娜的更珍贵吗?不,我们是等价的。对于为我站出来的维莱娜,有必要为她挺身而出。

“……好的。明白了。”杰德老大和捷思百夫长都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还是接受了我的请求。

他们看着我的样子仿佛我患上了将死的绝症,和我以前队友们有些相似,现在我不需要同情,因为我有要为之燃烧自己全力的目标了。

两位指挥官低声简单交流了一下,就让我离开了指挥大帐。

-

走出大帐,太阳已经跃升到比广场边最高尖塔还高的位置,温暖起来的光让我感到舒畅,同时清新空气也扫走了胸中所剩的阴霾。

我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卡拉马里队员的身份,再失去一次也无妨。胸中燃起的勇气让我觉得自己曾经历的一切都没那么可怕,再一次跌倒、下落的话,我还能再想办法站起来。

接下来只要告诉影手教头我的决定即可。无论如何,这次我不能再依赖她了,她已经为了违反了很多纪律,我不希望再给她添更多的麻烦。

教头所在的棚车应该是在指挥大帐右手边的对角线上,在一串货车中间。我钻进棚车之间的缝隙,向着她的寝车走去。

她肯定会说我傻,我也承认,可是这也是我必须做的。不然我个人微小的力量是无法把维莱娜从那些人手中救出的。

“……如果你是去找罗娜·影手教头的话,你来太早了,她还没睡醒。”

在我一边想怎么对教头解释的时候,我背后飘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冬天厨房水管上的那层油脂,粘腻又冰冷,只是碰到都会头皮发麻。

又是伊萨克。他从我没注意到的棚车间的缝隙里走出,把来自阴影寒冷传给了我,让我瞬间惊出一背冷汗。

“你想说什么?真是让你失望了啊,我可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我极尽自己讽刺的态度对他说。他的出现破坏了我刚刚释怀的好心情,仿佛连那蓝天都褪色了。

“哼。”他嘴向着破碎的脸那边一歪,“我听说发生的事了——真不好意思,你在指挥大帐里的时候我正好就在它背后。”

我真耻于自己有这么个阴阳怪气又见不得人的哥哥,偷听对他就仿佛是件值得炫耀的事一样。要不是有他这样无耻的人在,很多兄弟姐妹在过去的一年里也不会过得那么煎熬——他们阿西乌斯发动了一场清洗运动,把那些他们认为和叛徒有关的人统统关进了底层甲板的大牢,直到现在每周都还有相关的审判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那你是打算把我也扔进大牢吗?”我昂首盯着他深陷的灰色眼睛,想从气势上压过对方。无论我在他看来有没有罪,如果自己都不确信自己的清白的话就太弱了。

他咳咳地笑了两声,笑声都那么干瘪,令人厌烦。

“哈咳,伊拉,我当然不会把你投入大牢,你的想法实在简单得令人发笑。”他一边摇头一边笑着,“我就直说了,那个‘维莱娜’,对我们有用。”

这事我也知道,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有理由说服姐姐。

“不过去找那两位指挥官,不是好主意。找罗娜·影手,也不是聪明办法。”那对细长无光的眼睛里满是对我的不屑。

“你来找我说话不是只为了说这些的吧?”我有很多事都欠考虑,被人指出也无可厚非,但我觉得伊萨克应该不是为了破坏我的心情而来的:“你还有别的要说,但如果让你说出来需要我要付出被嘲讽的代价,那你尽管嘲讽吧。”

伊萨克一抬头,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灰眼也从阴影里跳了出来:“不,我确实不是来嘲讽你的。但你比我想象中得更加有趣。伊拉,没错,没我说的那么简单,甚至有些值得尊重。”

我后退小半步,不想让他觉得这么说会有什么效果。从他满口谎言的嘴里说出来的恭维肯定也不是真的。

“我是想说,关于把类蜥人的事报告给布蕾塔,你做得很对——咱们的老姐肯定等着这么一个机会呢,但恰好提出这个请求的人又是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让我看看她有什么能耐。哈,哈哈。所以…这件事就让我帮你一把吧。”伊萨克自顾自地说着一堆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我不想了解他和布蕾塔之间的纠葛,但那阴险的嘴脸让人觉得他在撺掇着什么邪恶的事,这可不能不管:“如果你想趁机陷害她的话,我宁愿不要你帮忙。你以为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她吗?”

伊萨克摇头,仿佛我是条翻车鱼一样地看着我:“陷害?你真是想象力丰富。你当然可以告诉她,但她恐怕还会嫌你多事呢。好了,话不多说,我先走了。”

他转身又钻回到了货架之后的阴影里。

“等等!”我伸手抓住他的上臂。在他走之前,我还有其他疑问。

那手臂上爆发出和他纤瘦的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力量,把我的手甩开,撞在棚车的货架上。

“嗷!”我负痛抽手,只见伊萨克皱着眉头冷眼看着我。

这一击的力量不亚于被埃德的盾牌撞顶,我还在惊讶于他爆发出的力量。

“啧,不要从背后抓我。”他不耐烦地抱怨:“还有什么事?”

“你说要帮我,怎么帮?”

伊萨克转身,不顾我的问题再次走进了阴影:“别急。我可不想破坏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