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是这个镇上唯一的守护灵医师，所以他的诊所硬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吃公饷的机构。
不过公家资助也就仅限于房屋水电，游魂想要过得更好，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了。
不过作为一个吃公饷的机构，游魂还享有着另外一个特权，而现在他也正充分享用着这项特权——
他正翻阅着女孩以及她家人的户籍信息。
这部手机还没使多久，棱角处却布满了掉漆凹陷的痕迹。
“……原来如此……”在看清了所有信息之后，游魂长长叹了口气，将手机摔倒了桌子上。
手机贴着桌面旋转着飞出去，刚好打翻了立在一旁的空奶盒。正靠在上面睡觉的小艾，身体突然失去了奶盒的支撑，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呜哇——！”
小艾的悲鸣把游魂吓了一跳，转眼看去时，她轻飘飘的身体已经被桌面反弹了起来。游魂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接，但他的指尖理所当然地从那个全长不足二十厘米的虚像中穿过——林小艾再次落回了桌面上。
“啊！唔……那个……”
虽然游魂的手起到了一些缓冲效果，不过那一点点阻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游魂被指尖的触感搞得心中一悸，趁连续两次撞上桌面的小艾没缓过劲的空当，迅速把手放在脑后，一边缠弄着自己的碎发，一边尴尬地抿住了嘴角。
“呜……没关系啦……”看到游魂有意错开了视线，小艾也揉着脑袋，附和着笑了起来，“是我睡死过去了，疼疼疼……”
“嗯……不过我也没打算道歉，谁让你非靠在空奶盒上睡……”
“嘻嘻，我就当你是在向我道歉好啦！”
小艾总是能毫不费力地解读他的想法，甚至比他本人更了解自己——从他们见面的时候起，游魂就感到对林小艾这一点很难应付。
每每想到这里，游魂就从心底感到疲惫。他深深叹了口气，捂住了脸，将手机推给小艾，指着上面的信息让她看。
“杨馨馨，父亲是杨晓，母亲是柳锦溪——”念到这里，小艾噤了声。
“没错，她的亲生父母根本不是那两个人。”
“天哪……那岂不是……”沉默只维持了几秒，小艾抓着头发陷入了慌乱，“这是贩卖人口啊？快点报警才行！不知道警察会不会受理这种案件——”
“你冷静一点！”
游魂的吼声引得周围的顾客纷纷侧目，就连围在店外的那几个学生也转过头来。不过当游魂环视四周，那些人的视线却又像触电一样纷纷避开。
“不要这么激动！”这次，他压低了声音，“馨馨的事并不牵扯人口买卖，也不是什么需要报警的事件。”
杨晓祖上三代都生活在这个镇上，柳锦溪则是从其他地方嫁来的——罕见的拥有守护灵的外乡人。
柳锦溪的血统有些特殊，所以她从出生开始就有一条锦鲤守护灵，在外面的社会受到了很多歧视。本以为嫁到这个镇上以后情况会有所改善，可惜因为她的守护灵和镇上居民的守护灵属于不同体系，所以她的境遇并没有什么本质变化。歧视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
于是，在馨馨出生之后不久，柳锦溪就离家出走，自此下落不明。
数年后杨晓再婚，结婚对象是带馨馨来看病的那个有大雁守护灵的女人，不到一年之后杨晓死于工伤事故，大雁守护灵的女人两年之后再婚，对象是那个守护灵是鹅的男人。
“……也就是说，现在馨馨的家人都是假的？”
“只是没有血缘关系而已。”
“说起来，馨馨也应该有些特殊血统吧？因为我还没到她的守护灵身边，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游魂点了点头，收拾起桌子上的垃圾，扔进垃圾桶里，“现在想想，刚才在她家，对那两个人说的话……”
现在游魂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太激进了。
“都怪你那么莽撞！”小艾急得在游魂身边四处乱窜，“如果不赶快去救她的话，不知道那对夫妇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大概是误会了……”游魂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虽说是去救人，可我们现在要去救的，是那对混蛋爸妈！”
没错，在馨馨的个人资料中，最令游魂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守护灵。馨馨的守护灵并不是什么花猫，而是一只——白虎。
一个响雷在夜空中炸裂，那匹凶猛的白虎嘶吼着，冲向了扭曲着面孔的男人和不顾形象涕泗横流的女人。
游魂的鞋子踩在路上的积水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鞋子。
（回去以后又要被那个八婆念了啊……）
——出门的时候不带伞，都多大人了也不看看天气预报，作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人，为什么要在穿西服套装的时候搭一双破运动鞋啊……
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就已经有这么多了，不过拿捏有度的小艾，在真正需要工作的时候从来不会分散他注意力。
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守护灵，安安静静跟在游魂的身边。
（这样想来，我还真是比不上她啊！）
游魂不自觉地露出自嘲的笑容，也正是在这一刻，一个蜷缩在街边的身影闯进了他的余光里。
那个小小的身影不像平时站在她父母身边时那样压抑，也不像坐在游魂诊室里那样轻松，她蜷缩着坐在一个风化严重的塑料啤酒箱上，浑身颤抖散发着对外界的恐惧。
“……怎么办……我杀人了……怎么办……”她嘴里轻声念着，因恐惧而产生的慌乱也源源不断地酝酿出来。
“原来你在这呢啊？让本大爷一通好找！”怒火攻心，游魂不自觉地这样说道。
“狂，狂暴医师！”
“噗——！”
听到馨馨嘴里冒出来的称号，小艾不由自主地喷笑了出来，进而开始抱着肚子蹬着腿，爆笑着打起了滚。
“一点也不可笑好嘛？”
“哈哈哈！还不都怪你平时动不动就生气！哈哈哈……”
“啊，说的也是……既然传得这么广，那就得做点合乎称号的事情了！”说着，游魂臭着一张脸，五指张开，伸向了馨馨。
（要，要被抓住了！）
想要躲避的馨馨被墙挡住了去路，只好将后背紧贴住墙壁。
（我会被送到警察那里，会被关起来的！）
冰冷的雨水淋在她的头顶，灌进她的脖颈，而顺着脸颊流下的液体却是温热的。
（不，我不要这样——）
“你不是我的守护灵吗？快来救我啊——！”
随着馨馨的呼救声，一只白虎凭空出现——随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咆哮，出现在了游魂的面前。
可是游魂却只是定定站在白虎对面，任凭白虎用湿热的咆哮吹起自己被雨水浸湿的发丝。
“哼，实体化吗？”游魂摘下了眼镜，随手扔向了浮在一旁观战的小艾，“替我收好！我可不想在工作时间之外看见这些小家伙！”
在白虎张开嘴朝他扑过来的同时，游魂转动身体一跃而起。
那副布满划痕的眼镜在小艾手里转了几个圈，最后被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白虎扑了个空，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却又被游魂从头上一脚踩了下来。
“呼～”小艾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珠，轻轻呼了口气。
被打在地面的白虎吃痛耸起鼻子，而游魂则趁它还没有爬起来的空当，向后一跃拉开距离。
双脚落地，鞋子在浅薄的积水中划出了水花，抱着眼镜的小艾也被突然拉近的距离吓了一跳，差点把眼镜扔出去。
“我都说了替我收好，没听见吗？”
“听，听到了啊！当我是聋子吗？”
白虎再次扑了上来，这次游魂也学着白虎的样子纵身跃起，用手按在它的头顶上，借着白虎抬头的反作用力手指一推，翻身飞跃朝馨馨的方向跳了过去。
“躲远一点，你这笨蛋！”
“知道了，我才不是笨蛋！”
从白虎实体化开始，馨馨就看到了小艾的身影，也听到了她和游魂的对话。小艾是守护灵中的例外，作为一个普通人，即便是见过，一时间也无法接受。
对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在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发愣时，游魂已经再次站在了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
“不——！”
尖叫戛然而止，因为游魂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她的头顶上。
“刚才那是错误示范，看懂了吗？”
（欸？咦——！）
意想之外的发展使得馨馨瞪大了双眼。
“就算是守护灵和主人，也有无法互相理解的时候，人长一张嘴不是光用来吃饭的。”
她抬头看了看游魂——依旧摆着臭脸的狂暴医师，正温柔地将手掌覆在自己的头顶，视线转向小路对面——万灵女皇林小艾正抱着白虎的头，认真抚摸着方才被游魂击中的部位。
看着白虎在她的抚摸下渐渐安定，重新变回灵体，馨馨似乎明白为什么这个难得一见的守护灵，在传闻中比“狂暴医师”更加恐怖。
“好了，回去吧～”林小艾轻轻拍了拍花猫的后臀，馨馨的守护灵就迈着小碎步跑回了她的身边。小艾跟在它的身后回到了游魂的肩膀上，可是由于距离拉大，馨馨已经看不到小艾的身影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游魂从肩膀上取过眼镜，重新挂在脸上，紧接着将垂在脸旁的前发梳向脑后。
雨水从濡湿的发丝中飞溅出来，小艾没来得及躲开，只好一脸嫌弃地掸掉衣服上的水滴。
“你们……为什么还不抓我走？”馨馨看到游魂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怯生生地开口问道。
“你又没做什么坏事，干嘛抓你？”
“可是……”馨馨再次用力抱紧膝盖，试图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我的爸爸妈妈已经被我给——”
虽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游魂却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从他空无一物的肩头也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嘻嘻嘻……咯咯咯咯咯～”馨馨看不见在游魂肩头踢着脚笑到前仰后合的小艾，但她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馨馨啊，区区守护灵，是不可能杀死人类的！”
能置人于死地的，只有当事人自己的守护灵，别人的守护灵顶多把对方吓个半死罢了。
“看来以后我还得再向上面申请，学校里关于守护灵的课程还是不能停！”
“什么时候能加上就看你了哟～”
游魂撇了撇嘴，算是回应小艾。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抖掉了上面的水滴，披在馨馨的肩头。
“那……”
“他们只是被吓晕了而已。”林小艾早就猜到杨馨馨想着这个，还没等她问完就迫不及待回答道。
那对夫妻只不过被馨馨的守护灵吓到，撞在家具上，受了点皮外伤而已。
听到他们平安的消息，馨馨的眼神中也渐渐流露出一丝悦色：
“真的吗？爸爸妈妈——”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他们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游魂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馨馨。馨馨张大眼睛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刚有点起色的目光瞬间又暗淡了下去。
眼见馨馨这样，小艾立刻就对游魂发起火来：
“游魂你个大坏蛋，干嘛对馨馨说这些？她还是个孩子啊！”
“她又不能永远当个孩子！”
这一吼，不仅是杨馨馨，就连林小艾也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
“守护灵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他人，那两个人会被你的守护灵攻击，到底错在何方，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说着，游魂抓起了馨馨纤细的手臂，之前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已经随着压力的排解淡化，几乎消失不见。
“不要因为他们没有明说就继续心存幻想了，只要你们一天不分开，你的守护灵就会和他们继续打一天！”
馨馨想收回自己的手臂，可力量相差实在是过于悬殊，她咬住下唇使出吃奶的力气跟游魂较了半天劲，最后还是游魂放开了手。
馨馨没收住力道，朝身后成堆的塑料啤酒箱跌去。
“欸，小心！”
林小艾心中一惊，刚想上前帮忙，只见一道白影从自己身边蹿了出去。
已经恢复小猫体型的白虎身姿矫健地飞扑过去，赶在馨馨和箱子相撞的前一秒，将那些塑料箱推到了一旁。
其中一些风化的箱子应声破裂，馨馨看着断面处的锐角，几乎已经想到被它们划破皮肤会有多疼。小白虎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连忙跑回来钻进她的怀里蹭着，以示安慰。
怀抱守护灵的馨馨却开始止不住地啜泣，这会儿天上的雷阵雨已经停了，但她泪水却是越落越急。
游魂的辞典里显然没有“怜香惜玉”四个字，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着说了下去：
“每个人终有一日必将独当一面！这一天若非死，是逃不掉的。虽然对你来说这天到得有点早……”
小艾就飘在游魂身边，但此时此刻她只是静静听游魂说着，深不见底的双瞳中似乎酝酿着一丝衷伤。
“你选吧，是维持现状直到遍体鳞伤地死去，还是一鼓作气去奔你自己的人生？”
馨馨渐渐止住了哭，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沾满泥水的小脚丫发愣。
（她果然还得多吃点苦头才能做出选择吧？）
游魂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
就在游魂转身的一刻，一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活……”
杨馨馨的指尖剧烈颤抖着，但与游魂相接的目光却格外地坚定。
“我想活！”
她说出这三个字，好像用掉了迄今为止的短短十年里，积攒下来的所有勇气。
“走吧，我们一起去见你的父母。”游魂扶着馨馨从地上站起来，“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起责任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