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青自杀的事情，就像其他本地新闻一样，没出三天就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对于游魂来说，留在他记忆中的，也只剩下小艾无助恸哭的样子。
当务之急是想起小艾死去的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从确定了这一目标后，游魂停止了自己常年来深夜之中毫无进展的调查，转而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天他也是早早就躺在自己的沙发床上，闭着眼睛努力回想着二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窗外的虫鸣声干扰着他的思绪，尽管已经到了蝉快死的季节，但会叫的虫子还有很多。正当游魂渐渐烦躁起来的时候，诊所嘶哑的门铃响了起来。
“……”游魂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确定那接连不断的铃声不是幻觉。
（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昏昏沉沉地坐起来，想看看时间，却不知道自己把手机和闹钟扔在了哪里。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小艾看着皱起眉头四处张望的游魂，露出了慈母般的表情。
“……啧！”游魂用力撇了下嘴，抓着一头乱发，起身去开门。
“这两个孩子有点奇怪诶，其中一个居然没有守护灵！”
小艾的声音被空啤酒罐落地的响动盖了过去，但游魂还是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打开门，出现在面前的是两位少年。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大，满脸焦急气喘吁吁向游魂求助的大约十五六岁，伏在他背上面无血色意识不清的那个，比向游魂求助的少年小一两岁。
“医生，我弟弟他快不行了，您赶紧救救他吧！”
也许是直接在睡衣外面套白大褂的样子有点可笑，也许是已经无暇顾及，少年并没对满脸阴沉的游魂产生畏惧之情。
（这孩子居然不怕我？胆量不错啊！）
游魂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身为一个理智的大人，他不能凭这点儿违和感就妄下判断。
更何况，被他背在身后的弟弟，状况的确不太好。
“……快进来吧。”
走进房间后，游魂从整体柜中抽出使用率极低的病床，用测温枪给弟弟测了体温，给他贴上降温贴，把他安顿在上面。又伸手从旁边柜子里找出几片维生素泡腾片，扔给飘在身边的林小艾，这才转身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哥哥。
“你先去沙发那边坐一会儿吧。”
哥哥露出困惑的神情，两只眼睛死死勾住游魂的身影。游魂没有说什么，在他的注视下走到吧台边接了两杯温水。
小艾默契地将泡腾片扔进其中一个杯子里。
翻滚的药片在水中留下泡沫的轨迹，发出沙沙的轻响，而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哥哥怔怔盯着端着托盘走过来的游魂，脸色有点发青。
“为什么……这个……那个……”
为什么泡腾片会自己飞起来掉进杯子里？我看不见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不了解游魂的人九成想的是这样的问题，游魂自嘲似的用鼻子哼笑一声，弯腰将没有加泡腾片的那杯水放在哥哥面前：
“我的守护灵，林小艾。”
游魂向哥哥介绍自己的时候，林小艾十分配合地飞到了哥哥的守护灵——一只黑色的兔子旁边，笑眯眯地朝哥哥打招呼。
“……人类……”少年看着林小艾，神色隐约暗淡了几分。
（这么快就接受了？）
游魂心里这样嘀咕着，端着另一杯富含维生素的温水走向躺在临时病床上的弟弟，哥哥则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等着向游魂说明情况。
哥哥叫做江黛，弟弟叫做江婴，正如游魂的判断，两人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
“我们家条件不太好，我俩一直挤在一个房间里，上下铺的那种。平时我不会起夜的，可不知怎么今天半夜我突然就醒了，而且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只好又去厨房接了杯水。回房间的时候，我听见他睡得不踏实，本来以为他是做噩梦了，可没想到……”
哥哥的陈述印证了林小艾的话，弟弟的守护灵不见了，游魂瞪大眼睛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普通的守护灵不像小艾主意那么大，不会离开自己主人那么远，更不会坏心眼地躲起来，游魂不可能找不到。
贴了降温贴后，弟弟的状况似乎有所好转，迷迷糊糊对游魂的呼唤做出了回应。游魂把他扶起来，将富含维生素的温水喂给他喝。
“医生，我弟弟他怎么样了？”
“守护灵失踪引起的高烧不退，把守护灵找回来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游魂总觉得这个少年有哪里不对劲，于是故意用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
“……是我没照顾好他……”
起初，少年无所畏惧的态度引起了游魂的怀疑，可后来他见到林小艾之后的态度，以及他现在湿润的眼角，又令游魂的想法产生了几分动摇。
“你在怀疑他？游魂你也太过分了吧？他还是个孩子啊！”还没等游魂深入思考，小艾的唠叨又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游魂将心中尚未完成的分析抛在一边，在哥哥对面坐了下来，继续说道：
“在守护灵重新现身之前，他会一直这样烧下去。”
听了游魂的话，少年似乎冷静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
“那他……会不会死？”
游魂一时间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白青青和杨馨馨的病历实属个案，而且尽管她们和自己的守护灵之间失去了联系和感应，守护灵也没有失踪。
（像小青龙那样任性的守护灵，应该没有第二只——）
想到这里，游魂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不对！怎么没有？该死……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二十年前，就在小青龙离开前不久，游魂曾经亲眼看到另一只守护灵煞有架势地抛弃了自己的主人。
那是一天放学后，游魂应邀来到小公园，却只看到林小艾一个人坐在攀爬架上。
放在平时，游魂早就气势汹汹冲到林小艾面前耀武扬威了，可今天的小艾明显不对劲。
“喂，怎么只有你一个啊？他们人呢？”
“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小艾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格外疲惫，就连一向我行我素的游魂也察觉到了异常。
“别胡扯了，他们怎么可能听你的话？”
其实这个公园在放学后就是游魂的据点，总跟着他的“小弟”总共也就那么几个，游魂连他们放屁什么味儿的都知道。尽管最近他本人和林小艾关系好，但他的小弟们也没理由直接听林小艾的命令。
“你说，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守护灵……好像不太对劲。”
一向不喜欢依赖他人的小艾居然对自己这个“死对头”吐露心声，看来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想到这里，游魂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也一反常态开口问了下去：
“那你到底是哪不舒服啊？”
“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啦。”说着，林小艾再次笑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游魂一瞬间似乎看到小艾的身后闪过了一抹烈焰的光芒。
（那是什么！）
游魂以为自己看花了，连忙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一揉不要紧，一旁的小艾看到他的反应，身体竟然狠狠抖了一下。
“你刚才……看见了吧？”
游魂他一直认为林小艾连自己这种坏小孩都不怕，这世上就没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了。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小艾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啊……嗯。”游魂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是错觉……”她用力攥紧了自己的衣服，声音也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那是我的守护灵。”
“什么……“游魂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人的守护灵在正常状况下被他人看到。
事实上，即便是双方起了争执，互相扭打在一起的守护灵也是难得一见。
“最近的新闻你听说了吧？那些超现实系的守护灵有实体化的可能性，那些小孩子的守护灵也是在消失之后死掉的。”
随后小艾承认，游魂的那些小弟，是看到了她的守护灵之后被吓跑的。
“我，说不定也会死。”这会儿，小艾找回了一些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气氛变得更加沉重，“老师在班会上也总在强调，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守护灵，一旦出现实体化的征兆就要立刻告诉父母——”
“我就从来没听过那种事！就算守护灵真的能实体化，也轮不到你那只小破鸟！应该是我的小青龙先实体化才对！”
被林小艾超越的不甘，对小艾的担心，想到林小艾即将消失时紧随孤独感而来的恐惧……所有情绪拧在一起，在他脑中混作一团，最后化做最熟悉的方式爆发出来。
林小艾和其他女生不一样，她从来没被游魂害哭过。不过这次她没有出言责备，而是皱着眉露出了一丝苦笑：
“……以后别再逃掉班会出去玩了，好吗？”
“我、我不是——”
游魂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连忙开口想要圆回来，可是刚一开口就被眼前所见惊住，生生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林小艾的身后燃起了炽红色的火焰，那明亮的火舌甚至比天边的夕阳还要刺眼。火焰不断变幻着形状，渐渐地形成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形状。说熟悉是因为游魂在小艾的画作里见过它不止一次，说陌生是因为游魂完全无法将小艾画作中的形像，和眼前这只散发着压倒性气息的神鸟联系到一起。
游魂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只美丽而强大的凤凰扑棱着翅膀飞上云宵，那条燃烧着火焰的尾巴，裹挟着热浪向他们扫了过来——
“！”
“喂——！你在发什么呆啊！”林小艾深入脑髓的尖叫打断了他的回想，“赶快想办法给他退烧啊！”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游魂正在更换失效的退热贴，因为和小艾吵得激烈，往江婴脑门上贴的时候手劲大了点，甚至发出了一声“啪”的轻响。
弟弟虽然因为高烧意识模糊，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轻呼：
“哎哟！”
“啊，抱歉……”
游魂抽了抽眉心，偷瞄了一眼坐在沙发里的江黛，希望他没有因为自己亲爱的弟弟受到“虐待”而生气。
这一瞥不要紧，游魂突然意识到，江黛的注意力似乎没在自己身上。只见他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正用力搓着双手，光是看着就觉得能感到他的紧张和焦虑。
“照这样下去，那孩子在天亮之前就会死啊！至少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吧？”
小艾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听她说到这里，游魂突然想通了刚才的疑点。
（对啊，他从刚才开始就没提过去正常医院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游魂的诊所根本不会接待这种深夜急诊。
守护灵的问题人们一般都是自我调节，游魂的诊所在人们眼中其实也就相当于一间心理咨询诊所。虽然也有诊治守护灵外伤的先例，但像发烧这种出现在主人体身上的病例，基本都是经普通医院介绍来的。
（为什么他好像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直接来找我一样？是慌乱之中忘记说明了吗？）
游魂决定再试探他一下，于是顺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
“我这里没有输液的条件，只能先给这样给他维持一下，你还是尽快带他去医院比较好。”
“……不。”江黛犹豫了一瞬，还是带着沉重的表情拒绝了，“医院不会给我弟弟看病的！”
“你不信任医院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毕竟是和守护灵相关的病例……不过现在只有医院能救他。”
“……”江黛没有再回应游魂，他抿着嘴坐在沙发里，面色灰白，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看到他这副样子，游魂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凤凰飞走后的第二天，游魂心怀忐忑地等待小艾走进教室，然而一向不会迟到的林小艾，直到老师走进教室开始点名也没出现。
点名的时候，老师点到了小艾前后的同学，却把小艾空了过去，就像其他同学临时请假时那样。
“老师，林小艾呢！”在班上同学们惊异的目光中，游魂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吱扭，咯啦啦——！
椅子尖锐的响声抹杀了班里七嘴八舌的窃窃私语，就连老师也被吓了一跳。
时间仿佛凝固了，大家屏住了呼吸，一会儿看看游魂，一会儿看看老师。最终，老师轻轻笑了笑，扯出了一个笑容：
“游魂，放学后来办公室找我一趟吧。”
这天，小艾缺勤了。
游魂找到林小翼追问，可是林小翼却带着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磕磕巴巴对他说小艾晚上着凉感冒了。
一定是林家人让他这样说的——游魂一听就明白。
放学后，从来不肯进办公室的游魂乖乖来找班主任打听小艾的状况。与预想中的不同，没有一位老师因为他往日里的斑斑劣迹责骂他，也没有一位老师责怪他带坏了林小艾。
老师没有对他说一个字，只是面带苦笑冲他摇了摇头。
第二天，小艾也没有来，小翼也没有来。
这次游魂直接找到了林家，可是别提进家门，林妈妈就连院子大门都没让他进。追问之下，林妈妈强撑出一丝笑颜，对他说小艾因为感冒发烧了，林小翼因为被传染身体也不太舒服。
游魂知道这只是大人们搪塞自己的借口，他从林家离开后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公园里毫无目的地乱转，最后竟然靠在爬架旁边睡着了。
——那是我的守护灵。
林小艾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荡，可是她的脸却在橙色的火焰中斑驳不清……
呜——！呜——！
华灯初上的时候，一阵警笛声将游魂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时，只见一辆救护车从眼前飞驰而过，通过公园前的道路朝林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游魂的思维还没有完全苏醒，可身体却已经擅自动了起来。他追在救护车后面一路狂奔，等追到林家门口的时候，刚好看见两天没见的林小艾被身穿制服的救护员用担架抬着送进车里。
紧随其后的是林妈妈，还有又哭又号，鼻涕眼泪沾了一脸的林小翼。
“姐姐——！妈妈——！”
林小翼先是抓着救护车担架，后来又抓住母亲的袖子，可是先后被救护员和保姆扯开，最后只得目送母亲陪同林小艾上了救护车。
此刻的林小翼被他家健壮的保姆阿姨整个架了起来，四肢毫无意义地在半空挥舞着。游魂见救护车调了个头准备原路返回，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冲上前去挡在了救护车前。
「你干嘛呢？让开！」
果不其然，救护车的扩音器中传来了救护员的责骂，游魂心中的“勇气”也像聚集起来时一样，被这声从天而降的呵斥拍得四散纷飞。
光凭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根本救不了她——救护车从身前呼啸而过的时候，游魂突然醒悟过来。
（她救过我，可我却救不了她……）
再次被不甘淹没的游魂，看着救护车鲜红尾灯渐渐远去，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二十年后的现在，身为一名守护灵医师，游魂觉得自己理应拥有了那份能力。他强压住心中的燥火，松开了拳头，冷着脸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江黛僵直着身体，不知所措地观望着，紧接着一阵杂乱的响声从游魂的房间里传了出来，他被这串泄愤一样的翻找声吓到，肩膀也狠狠抖了一下。
“没关系，他不是在生你的气啦！”小艾显然已经习惯了游魂的脾气，她此刻正跪坐在黑兔子身旁，一边顺着那身柔软黑亮的毛发一边安慰着江黛。
“你……能离我的守护灵远一点么？”
“嗯？”
一时间，小艾看着眼前这张因为厌恶而扭曲的脸，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好在这时，游魂拿着一张不知从哪翻出来的毯子走了回来，江黛在转过脸去的瞬间再次露出了那副惶惶不安的表情。
“我要进屋查查还有什么办法，你要是困了就沙发里睡一会儿。”游魂似乎并没有察觉刚才他和林小艾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挂着一张臭脸，随手将毯子丢给他，“那边有测温枪和降温贴，如果他的状态有变化随时通知我。”
语毕，他像刚才一样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小艾被江黛刚才那一眼瞪得心里发毛，不想再和他呆在一起于是连忙跟上了游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