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空气被木剑划破的嘶鸣声不断回荡在静谧的花园里,节奏规律,声音响亮。

璐易丝不断重复机械的动作,挥剑,收回,再挥剑。

不久前,父亲不再年轻的脸上悲恸的表情仍历历在目。当璐易丝不再出声,他孤独离开时的脚步声也显得那样沧桑无力。

她觉得对不起父亲。

很久之前,璐易丝就从酩酊大醉的哥哥那里得知了她的命运。今天,平时威风凌凌的父亲竟一脸颓意,再加上看璐易丝时的悲伤眼神,她便知道——终于来了。

作为一国之君,父亲只能优先考虑王国的利益,他别无选择。父亲没有错,错的是明知如此还继续伤害父亲的璐易丝。

她早就知道自己成为不了圣殿骑士,比谁都清楚。不久以后,她将离开繁华的艾格里,穿过辽阔的平原,跨过潮湿的沼池,越过湍急的大河,来到波斯拉克绿海,嫁给艾文,与拉多维亚人媾和,沦为生育工具。

但若能以自己的幸福换取国家安泰,她心甘情愿。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挥剑。从得知命运开始,直到现在。

挥剑,挥剑,再挥剑。

她只是在任性,就像之前伤害父亲的那些话一样。

从坚持成为圣殿骑士,到不停努力练剑,再到要参加竞技大会,她一直在任性。

因为她明白,等嫁到遥远的波斯拉克绿海时,她就再也无法任性了。

这时,一丝白雾悄悄从地面升起,吞没璐易丝粉嫩的膝盖,弥漫整个空间。空气变得窒郁而潮湿,像条湿毛毯般覆盖着整个花园。雾气越来越浓厚,遮蔽了鲜嫩的花丛,最终,一切均隐匿于一片乳白色之中。

“逃吧。”突然,浓雾之中传来一声陌生而嘶哑的低语。

她皱了皱俏眉,拿剑挥向身边的水雾,但那些白雾像紧紧附着在空气中般,怎么也驱不散。

“谁?”她警觉地问。

“逃吧。”但那声音只是重复。

“逃去哪里?”璐易丝想找出声音的方向。

“随便哪里,只要能摆脱被出卖给野蛮人的命运。”

“我没有被出卖。”璐易丝攥紧手中的木剑。“父亲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那不就是出卖?”耳边传来一声冷哼,极其嘲讽。“你只是个用来交换的筹码。他们打你还泡在娘胎里,四肢都没长齐的时候就订好了你的命运,而你呢,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你才十八岁,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连同龄的男孩子都很少见,整天都被逼着学习该死的宫廷礼仪,为你的出嫁做准备。就连唯一的消遣,练一会剑也不行,因为圣殿骑士与你无缘,你的命运是被送到离艾格里千里之遥的绿海,被围在一群野蛮人中间。那里没有精致的点心,没有柔软的床铺,也没有任何值得依赖的人,只有一头被亲人抛弃的可怜小银马。而艾文,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我知道拉多维亚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作为统帅他们的王者,艾文的骑术一定难以想象的精湛,甚至,能轻易骑死胯下的小马。”

“别说了!”璐易丝捂住了耳朵,双手不住颤抖。“别说了,求你了。”

“事实如此。”声音像冰块一样冷漠。“告诉我,你情愿接受这种狗屎一样的命运吗?”

“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是谁吗?”

“当然。”她冷淡地回应对方的嘲弄。

“你是谁?”

“璐易丝。”

“你是谁?”声音重复道。

她皱起眉头。“我是璐易丝。”

“你是谁?”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璐易丝!”她有些恼怒。

“你是谁?”

“我是璐易丝·刚萨雷斯!!!”她扯开嗓子,对着前方的浓雾拼命吼道。

粘稠的乳白浓雾瞬间吹散,就像以璐易丝为中心刮出一阵飓风。周围的景象再次纳入眼帘,只是在璐易丝的正前方出现了先前不存在的东西。

一座硕大无比的十字型石碑深深扎在地上,坚硬漆黑的磐石上长满了猩红的尖刺,一条条粗壮带倒刺的沉重铁链钻出,将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紧紧缠绑在石碑上。

那个人双眼紧闭,全身都被尖刺穿透,鲜血顺着石碑不断往下流,无力耷拉着的头上粘着染了血的肮脏银发。

是她自己。

一阵凛冬般的冷气袭向璐易丝,使她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她就在这里,站得好好的,如果禁锢于石碑上的是璐易丝,她又是谁?

突然,从浓雾中钻出一只红眼乌鸦,它尖叫着落在了石碑顶部。

“斩碎它。”它发出了先前的那个声音。

“你会说话?”璐易丝惊讶地问。

“你不会吗?”它反问。

“......它是什么?”璐易丝指着石碑上惨不忍睹的身体,呼吸有些急促。

“命运。”

无情的铁链紧紧缠住璐易丝纤细柔嫩的胳膊,还有她几乎要断掉的脖子,尖刺毫不留情地扎进她的血肉。就和命运一样。

“斩碎它。”

“......我没有武器。”

“你手上的不是吗?”

“它是木剑。”

“嘎嘎!”乌鸦猛地张开双翅。“剑是用来砍的,不是用来分类的。”

“不行。”璐易丝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我做不到。”

“你不是每天都练剑吗?”

“它太坚固。”

“你可以。”

乌鸦锋利的尖喙啄了几下石碑。

“就用你平时锻炼的本事,用你的决心,斩碎它,斩碎命运。”

“不行,我的剑会折断。”

“那又如何?”乌鸦扑腾几下漆黑的翅膀,飞了起来。“你没尝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那你呢?”璐易丝有点恼怒地看着乌鸦。“你又怎么知道我可以?”

“嘎嘎!”乌鸦又尖叫了两嗓子,接着,它昂起脑袋扑腾翅膀,朝天上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离璐易丝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不,是璐易丝离乌鸦越来越远,她正在往下掉!

璐易丝慌忙想抓住什么东西,可周围空无一物。

“别慌,往下看。”

她向下看去,辽阔的大地正朝她迎面袭来,整个世界瘫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颜六色的织锦,任何一件事物都无比清晰。

地面上,历史正被重演,围绕着一个银发的魁梧男人,时间变化得极快。此时,透过大教堂明亮的窗户向里看,他正跪在一个白衣女性前,女性用匕首划破手心,鲜血一滴滴落下。下一刻,他已经驰骋于战场上,手握一柄散发淡蓝光辉的利剑,轻而易举地将敌人砍成两半,他的身后带领着无数身着精钢盔甲的骑士。接着是胜利的宴会上,人们载歌载舞,饮酒食肉,他与无数前来挑战的汉子们扳手腕,未曾一败。最后,教堂里,他依旧跪在白衣女性前,女性手里有一顶嵌满七色宝石的耀金王冠,缓缓戴在他头上。

地面越来越近,璐易丝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快,最后,她摔进一片浓雾当中,不再下坠。雾气散尽,她已经回到了花园。乌鸦落在捆于石碑的璐易丝肩膀上,几根漆黑的羽毛落在她血迹斑斑的脸上,增添了一丝凄异。

“现在知道了吧?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可以了吧?”

“为什么?”

因为你是璐易丝·刚萨雷斯。

截然不同的声音传来。

你体内流着英雄的血液。

不是乌鸦,它的嘴没动。那是谁呢?璐易丝其实心里很清楚。

是她自己。

捆于石碑上的璐易丝突然张开了银色的双眼,乌鸦“嘎!”地一声飞了起来。石碑开始颤动,发出地震般的隆隆响声,坚硬的铁链松动,伴随着一道道细小的裂痕出现,像蛛网般逐渐延伸,最后,铁链在一声巨响中碎成了渣子,四散开来。

倏然间,本来退散的雾气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变成了墨汁般的黑色。黑雾瞬间包围了璐易丝,她只觉得暗无天日,漆黑一片,连声音也消失不见了。她像跌入了永恒的黑暗。

......

——一丝曙光出现,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满是鲜艳的花团,没有石碑,没有乌鸦,没有雾气,也没有血淋淋的路易斯。

只是场梦。

清风徐过,满身是汗的璐易丝一阵哆嗦。静谧的花园中,她甚至能听见自己打鼓般的心跳声。

璐易丝深吸一口馥郁的空气,刚想起身,却发现肩膀上有什么东西。她一转头,就看见一张端正的面孔,和闪着光辉的银发。

她看见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