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将食物就着水吞进肚子,我重新坐下,翻找记忆的深层,试图还原昔日的种种情景。我拿起笔。
我的预料没有错,我被她缠住了。
从那一天起,她每天都到我的小阁楼报道,若是不让她进来,她就不停地拍门大喊,搅得我头疼,看不了书也做不了数学题。
这场博弈我率先认输,我要求她只要保持安静,就允许她自由出入——直到这时候她才交出偷偷配的钥匙,嘿嘿地笑,这家伙真是丝毫大意不得。
她人际交往的距离感绝对有毛病,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对所有人都是像对我一样的态度,她很窘迫的样子,视线游移,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显得很可疑。后来我确信她就是在针对我,因为她对其他人都显得有礼貌有分寸,唯独对我是一副自来熟的态度。她大概就是那种人了,故意惹人嫌,然后自己偷着乐的心理扭曲。
时间转得飞快,距离她初次造访那天已经过去半年,到了秋天。
最近她显得奇怪的安静,什么也不做,只是一直注视着我读书写字的背影。问她,她只是勉强笑笑,什么也不说。
我去找老院长,她告诉我,朱诺因为和我走得近而被其他孩子排挤,再加上考试成绩不好,他们就给她起了个“猪猡”的外号。
哼,原来如此,是那群除了欺负人别无是处的蠢货。
“Juno——我决定以后就这么叫你了,发音也容易些——你过来,我教你数学。”
回到阁楼,我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到我的身边。
她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不停地眨着眼睛。平常我总是不许她靠近我和我的小床,她一定很惊讶今天我是吹哪阵风吧。
连我自己也搞不太懂了,按理说她是无理剥夺我自由时间的可恶的入侵者,我何必要理她,但是……总觉得心里面有某种东西在推动我,使我不得不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太习惯她的存在了,突然安静下来反而让我不舒服,就像长期被噪音困扰的居民在噪音源消失后反而睡不着觉那样。
先不管是为什么,总之我就是不痛快那些傻瓜似的小孩,哪有真正的人被猪猡污蔑成“猪猡”的道理。
“来啊,赶紧的。”我拍拍身侧的空位催促她。
她畏手畏脚地过来,叠好裙子,笨拙地坐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她的脸好像有些发红,还在生那些孩子的气吗?可他们根本就不值得生气。
“听好了,Juno,”我清清嗓子,“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是!”她反射性地挺直背,身体僵硬,眼睛直直地盯着着窗子外面。
“把脸转过来啦,这样子不方便。”我强行把她扭朝这边。
“呜……”
她脸颊潮红,还闭上眼睛,嘟起嘴。
这家伙,脑袋坏掉了吗?还是自律神经紊乱?我用数学书拍她的头把她打醒。
“认真听着。有个伟人曾经说过,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蠢货,还有百分之一是不太蠢的蠢货。”
我不顾她幽怨的眼神,继续说:“然后呢,你就是那百分之一,”我指指她, “他们就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我又指指地板的方向。
正好楼下某个孩子在走廊上拍球,咚咚的响声在整栋楼回响,随后是管理员斥责他的骂声。
“你没有像他们一样在考试里作弊,才考不好,对吧?”
她不知所云地点点头。
“所以,由我来教你数学,国文,初等战术理论,基本零件装配,以及其他所有必修科目。”
她的小脑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跳到了这个结论。
“也就是说,我决定要收你做我的学生。”
“嗯……好哇!”她眼睛转一转,一口答应,但我看她是什么也没有听懂吧。
“只要能一直留在这里,不管当学生,还是其他什么的,都可以哦。”她补充一句,意味深长地冲我眨眨眼,神秘地微笑。
秋日温暖的阳光和她温暖的目光融汇,装满了我的小屋。
从那以后,她几乎无时无刻不粘过来,拉着我往奇怪的地方去,不听人说话,最爱自作主张;她像是变形虫一样无孔不入,就连深夜也躲过巡逻人员溜到我的房间,把我摇醒,非要我陪她玩试胆,还有其他很多的事……她仿佛铁了心不放我一个人待着,就像月球被地球的引力吸引,我被强行拉入了她的轨道,一直围着她转,让我再也没有办法享受“孤独者的余裕”。
我绕着她旋转的同时,地球也绕着太阳转过一圈、一圈又一圈,寒来暑往,就这样,我和她在这小小的阁楼里度过了童年最后的岁月,现在想来,这段与她相处的时光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那些孩子……现在应该叫他们“同学”,因为他们都稍微长大了。同学们都说我变了,眼神不再那么尖锐,仿佛谁欠了钱不还似的;除了冷笑和嘲笑,他们说我也开始有了普通的笑容,还会跟人打招呼。
但其实他们也变了,不再把好意和恶意直白地写在脸上,而是学会了用精巧的笑容来掩饰情绪,用礼貌的对待来保持距离——礼仪真是一个好东西,可以用最文明的方式把人拒之千里,不再需要筑起高墙把讨厌鬼关进去,一个假笑就够了,一个若不够,那就来两个三个,反正动动嘴角又不花钱。
我自然也学会了他们学会的东西,于是我与他们关系变得融洽——至少表面如此——偶尔碰着了还可以聊几句。
惟有她没有变。永远那么单纯、直率、可爱,如同初次见面的那天,对着我亮出像镜子一样明净的笑脸。
“在想什么呢?这么专注。”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微笑。
机器的发动机咯哒咯哒有节奏地作响,外面阳光灿烂,厂棚里却有点凉意。
我和她在一座军事工厂的流水线上干活,工作的内容是零件组装,至于这些究竟是什么零件、它们会出现在步枪还是炮台上就不知道了。本来像这样简单的劳动完全可以用机械取代手工,但政府为了增加工作岗位特意保留下来,所以我们才勉强有一口饭吃。
“只是在想晚上吃什么。”我把一根螺杆插进拴槽,拧紧螺帽。
“不是土豆就好,我已经恨透那些灰灰圆圆的家伙了。”她扁着嘴说。
我也很讨厌土豆,但是土豆价格便宜,烹饪简单,还容易有饱腹感,所以无可奈何的它成了我们的主食。
按照孤儿院的规定,年满十五岁的孩子必须自立,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和她在达到年龄限制以后就一起离开了孤儿院,在城市外郊的废墟中找了个遮雨蔽日的地方,白天就到工厂打工赚点零钱。
回家的路上,我和她顺道去超市买菜。她神神秘秘地拎着一个纸袋子,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问她,她也不说,只是把袋子藏到身后,一个劲地嘻嘻笑。
看到我把土豆捡进菜篮子时,她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没办法,如果在“美餐一顿然后饿三天”和“难吃一点每天都有得吃”里面选,我毫不犹豫会选择后者。
她灵机一动的样子,一溜小跑到肉类专区,带回来一盒牛肉丢进篮子里。
“就今天一次!就破例一回嘛……”她像小孩子似的拉着我的手摇晃,仰着头央求我。
这些年她好像就没怎么长高,现在已经比我矮出一个头,只有头发倒是一直在变长。嫌梳辫子麻烦,她就直接把长发放下来,别一个淡黄色发卡,洗头的时候发梢可以垂到腰间。
我拿起盒子看看上面的标签,几乎要怀疑我的眼睛,虽然经常听说肉在涨价,但没想到会飙到这个地步,一千克不到的牛肉居然抵得上我们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用。
“给,放回去。”我把牛肉塞回她手里。
“不嘛……”
她不甘心地又把它放到篮子里,我取出来她又放进去,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我终于忍不住呵斥她,却看到她眼里噙着泪水,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只有今天……就这一次,好吗……”她断断续续地说。
两三个路过的顾客惊讶地往这边看,保持观望的态度。
我知道她是个贪吃鬼,可是……不行就是不行。反正我从小就被人骂着铁石心肠、冷面杀手长大的,女孩子眼泪什么的我才不在乎,我没有那么软弱。
我瞪着她,她鼓起脸颊把头别开,只是攥着那盒牛肉不松手,一副要抗争到底的气势。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收银员小姐礼貌地对我们鞠躬,目送我们走出超市。
“啦——啦啦啦~啦啦……”一路上她蹦蹦跳跳地哼歌,右手拎着的纸袋随着她轻快的步伐甩来甩去,她脚尖一点、身子一探,灵活地绕到我右边,将购物袋的一只提手抢过,于是就变成一人分担一半的重量,肩并肩走着。
购物袋里垫着厚厚的土豆,而最上方静静躺着一盒牛肉。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输给她了,仔细想想,我几乎就没有赢过。
我不太喜欢她悲伤的表情,每次见到都觉得有种说不清的感受,心里很不舒服,就像看到平整的草地被人肆意践踏一样。
她在身边的时候,时间总好像加速了一般,我们不久就到家了。
面说是家,其实是一栋像被大刀横着切成两截的居民楼,不知道原来有多高,但现在只剩下三层半,第四层没有天花板,第三层漏雨,第一层被埋在废石料和砖头里,而我们就住第二层。
按理说像这样偏僻的废墟不可能有水电,但是住在附近的一些人偷拉电线,挖开地面,私自接通自来水和天然气管道,我们也就顺便跟着用。市政局肯定知道这些事,只要校对一下缴费额和实际用度就能一清二楚,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派人过来,我觉得他们是懒得管,她认为是市政局想给这边的人留一条生路。
我们住的地方门早已被人拆掉,也许是卖掉了,也许是冬天烧来取暖了,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空洞,她在门框上挂一张碎花布当做门帘,把我们的家和外面隔开。没有门,自然无法上锁,不过家里没有任何值得偷的东西,所以倒也没关系。原主人在二十多年前敌人进攻时就死于非命了,留下一些值钱的东西已经被附近的人搬空,到我和她住进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套发霉的烂木桌椅,一张生锈的铁床,以及一地的碎玻璃和垃圾。
第一个夜晚是难熬的。那时刚好是深秋,又因为大气防御层使太阳光强度下降,那年的秋天比往常更冷。
我们躺在冰得彻骨的铁床上,仰望窗口镰刀似的的寒月,空空如也的门框内黑得可怕,从方形洞里灌进来冷风,连血液都要冻住了。 她缩在怀里发抖,而我也在发抖,牙齿咯吱咯吱打颤。即使我们被冻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知道吧,这样想着我忍不住抱紧她,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热源。她也伸出双臂回抱,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减少和冷空气的接触面积可以减少人体散热。
我和她就一直保持相拥的姿势,直到月西沉,黎明向我们走来,阳光洒满大地。
而那看了一晚的寒月,我一生都记忆鲜明。
一年后,我们已经有了不少家具,这间套房除了主室以外,还附带一间厨房,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小阳台,都放有我们从四处找来的东西——主要是从废弃的楼房里捡来的,也有一些是买的。主室东边靠窗摆着那张铁床,床上铺着床垫和暖和的毛毯,被子折叠成方块堆在床尾,床头并排卧着两个枕头,除了夏天,我们一般睡一块,要另外置办一套寝具并不容易。
靠西墙是一人高的碗柜,北边放着双层的衣柜,下层是她的衣服,上层是我的,房间中央是一个矮矮的茶几,被两个小板凳夹住,东南角立着一个小电风扇,阳台上开满了她喜欢的那种浅黄色小花。
“今天就由我来做饭吧!”
她放下东西,跑进厨房,干劲满满地挽起袖子,系好围裙。我走进厨房想帮忙,她却把我推出去,眨眨右眼,比一个OK的手势,说:“交给我一个人就够了。”
不对劲……从那神秘的纸袋,到超市里对牛肉莫名的固执,再到坚持一个人下厨,都显得极不自然,和往常相比,她今天的表现就像抒情曲里混进了一个杂音。
我确信她有事瞒着我——难道我被她讨厌了?但我不记得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呃,也许,可能的确有一些……以后还是把内衣裤留给她自己洗吧,本来只是想顺便帮个忙,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但那是前天的事了,她昨天都还好端端的……不然就是昨天教她学习的时候说过头了?但是一直都“蠢货”“笨”“小学生”这样子训她,也没见她多大反应,最多鼓着腮帮子闷头做题。
不明白……女孩子真是难懂的生物,如果她能像数学一样简单就好了。
通常我和她都是一起做饭,现在闲下来反而觉得不太自在,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床边,眼盯着厨房的方向,时不时可以看见她的背影晃过门口。
不久,她手上端着一盘菜出来,在我面前掀开盖子,热气混杂着香气喷涌而出。
“锵锵锵~” 她自信地抬起头,仿佛站在电线上的麻雀一般,转动脖子窥视我的反应。
“土豆……炖牛肉?”
她点点头,拿出一双筷子递给我。
黄橙橙的土豆块与棕榈色的牛肉块相间,筷子尖一戳,轻易就透过了土豆块,一夹,松软的牛肉便化开。我试着吃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她期待的眼神紧盯着我。
有点不甘心……但是不得不承认很好吃,美味的程度在我吃过的东西里排得上前几名。
“你自己尝一尝就知道了。”
我夹起一块牛肉送到她嘴边,她嗅一嗅,情不自禁“啊呜”一口吞下,露出陶醉的表情。但是下一瞬她突然惊醒,看看筷子又看看我,立刻捂住嘴往后缩。
“喏,还有这个。”
我夹了一块土豆送过去,可她拼命左右躲闪就是不肯张嘴,我只好收回来自己吃掉。她注视着我将筷子放进嘴里,脸颊绯红,一个劲地动摇。
她的反应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不必这么在意吧。
好多次她睡迷糊了,梦里不知在吃什么好东西,咂着嘴凑过来就往我脸上啃,害得我满脸都是她的口水,关键她还怎么都叫不醒,对食物的执念十足深沉。后来我习惯了也就随她去了,反正她早晚刷牙中午漱口,倒也不用担心卫生问题,洗脸的时候一并洗掉口水就好了。
啊,说来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坏习惯,我也没告诉她,总觉得给她讲了以后会变得很麻烦……比如提出要一个人睡之类的,那我就伤脑筋了,因为还得重新置办被褥、垫子等等,很辛苦。
“快点吃啦,不然就冷了。”她恢复正常,见我在发呆就催促我。
“你呢?”
“我等你吃完了再吃。”她说出很像家庭剧里妻子会有的台词,我们的大胃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惠了?
我放下筷子往厨房去,她试图拉住我却失败了。我揭开锅盖一瞥,果然,锅里只剩下土豆块了。
“理由呢?”我问。
她跟着我进来,沉默了一会,下定决心,抬起头小声说:
“你先闭上眼睛。”
我依言。
脚步声远去,传来开关衣柜的闷声,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翻书的声音,塑料膜“哗哗”的响声,脚步声又近了。
“还不可以睁开眼睛哦。”
她一手按住我的肩膀,一手轻轻推我的背,领我走了几步,转了一个弯。
“嗯……现在可以看了。”
映入眼帘的是她俏丽的身影,她不知为何换上了节日才会穿的漂亮衣服,一迎上我的视线便略带羞涩地低下头。
她手心里捧着一个彩色卡纸做成的迷你生日蛋糕,和她的脸蛋差不多圆,和她的衣服同样精致。蛋糕共分为三层,薄薄的彩纸卷成十几只纤细的小蜡烛,插到最上层的“奶油”里,中间一层是棕木色伪巧克力,最底下一层也是最厚的一层,是嫩黄色卡纸做的胚底,
“十、十六岁生日快乐!”
她以上台领奖般的气势,紧张地伸出双手,刷地将卡纸蛋糕递给我。
我顺势接过,呆呆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我从没见过她在家制作这样的东西,连卡纸的碎屑都没看到。想必她是利用工厂的午休时间,跑到角落一个人慢慢做的吧。这几天休息时她上洗手间的时间格外的长,这就是理由吧。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一直以来生日对于我来说只是计算年龄的参数。该对她说些什么比较好呢?收到了生日礼物的人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合理的?我很久之后才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谢谢”。
她显然误会了我之前的沉默,咬着嘴唇,转身背对我,带着哭腔说:“我不是故意……蛋糕好贵的,我买不起……但下一次,下次我会准备一个真正的……真的生日蛋糕……”
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又把她弄哭了,明明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难过的样子。
我第一次发觉自己表达感激的词汇是多么的贫瘠,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空洞的话语:“没有这回事,谢谢你,真的,谢谢……”
或许不是词汇空洞,而是我本来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人吧——我才想起来,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啊。
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听说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也从来不过生日,她就说要把她的生日分给我,擅自定下我要与她同一天生日。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庆祝啦,她笑着对我说,那时我不以为然,却没想到她一直记得这件事。
她为我做了蛋糕,还准备了惊喜,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她,因为我一无所有,就连脑袋里的那点知识也是前人留下的。
我缺的不是钱、时间,不是创意,而是更深层次、被人们叫做“心”的东西。我像是一个会行走的空洞,走到哪里就把空虚带到哪里,也许我会被那些孩子孤立也是活该,她没有抛下我逃走才是奇迹。
过去我常常嘲笑那些他们脑袋空空,但我比他们更蠢,蠢到无可救药。学会几个公式就以为自己是天才了,读点哲学就以为自己悟透了人生,永远透过冰冷的有色眼镜看世界,自以为聪明绝顶,却连怎么安慰眼前哭泣的女孩子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