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胡乱收拾一下,在压抑的气氛中吃完了晚饭,饭后做了些家务,躺到床上,接下来就要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这一天——本来应该如此的,直到我打开作为睡前读物的一本科普书,读到“彗星”一节,霎时睡意全无。

我掀开被子跳起来,她被我吓得一抖,抓紧被子的一角。

“怎、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快!准备出门!”我慌慌张张套上运动鞋,系好鞋带,穿上外衣。

“欸?但是……已经1点了。” 她看了看床头的闹钟,不停地眨眼睛。

“没有时间解释了。跟我来!”我抓住她的手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

“等等!我还穿着睡衣,让我先换衣——呀!”

我嫌她动作慢吞吞的,干脆直接把她抱起,她娇小轻盈的身体给了我不少便利。

“放放放放我下来——”她脸红得通透像柿子一样,不停地扑腾着,乱抓乱蹬乱咬。

“别闹,边走便跟你说。”

我瞧瞧她单薄的睡衣,随手抓起床上的毯子把她卷进去,三两步冲出门外,转过走廊和楼梯口,径直冲到外面,清爽的夜风扑面而来。

她还在挣扎,为了安抚她,我对她解释:“今年是公元2061年,七十六年一次的哈雷彗星的回归年。”

“那又怎么样啦!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这个姿势要是让熟人看见了——啊啊啊……想想就觉得好羞耻……”她捂住脸颤抖。

“深夜里,谁看得清你的脸啊。”

“才不是这个缘故呢!你再不放手,我就咬你了!”

“你刚才就咬过好几口了。”

“那是……那是我没有认真,信不信我把你脖子都咬断!”她“哇”地张大嘴亮出尖牙。

尽管她威胁我的性命,可是她没来得及穿鞋子,不能让她赤脚走在全是在玻璃渣和尖石块的废墟上。正好手臂开始发酸,我就让她抓住我的肩膀调整姿势,使她伏在我背上,我再从后面用手托住她大腿,这样子跑起来重心也更稳。

她似乎挺满意现在的姿势,安静下来,把重量都交给我,手臂挽着我的脖子,头靠在我的肩上,温温热热的吐息碰到我的脖子,和拂过面上凉飕飕的夜风对比鲜明。

我大踏步跑着,迈向不远处的山丘,应该赶得上。

“继续刚才的话题——Juno,你知道流星是怎么形成的吗?”

她愣了一下,说:“我有点印象……物理课好像学过,我记得是高速陨石摩擦大气燃烧时发出的亮光。”

“基本正确,呼……哈雷彗星、一个月前通过了近日点,现在它的轨道上留下大量的、岩石碎片,呼呼——当地球运行轨道,通过这些碎岩带的时候,你猜猜看,会发生什么?呼哈……好累……”

“嗯?你骗人,我才没有这么重!”

她从背后压过来,卡着我的脖子摇晃,视野转来转去,住、住手,快看不清路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焦点偏了……先,先回答我的问题。”

“呃,你刚才说……大量岩石碎片,那就是大量的流星——流星雨喽?”她思考的时候不禁放松了手上力道,我得以逃脱窒息的下场。

“对,那就是……我们的目标,哈……宝瓶座流星雨。”

她抓紧我的肩,沉默了一会,混杂着期待和不安小声问:“真的……看得到吗?”

有疑惑也正常。为了防止敌人通过卫星侦查地面(因为一旦敌人锁定目标,就可以直接从太空用激光进行精确打击),大气防御层给地球罩上了光学迷彩,可惜在这过程中也挡住了星光,所以一般来说是没法看见流星的。

惟有今天不同,这也与哈雷彗星有关。

根据我们的卫星被摧毁前最后一次观测数据,专家计算出哈雷彗星的彗尾将会扫过地球大气。人类还不太清楚彗星“尾巴”的物质组成和结构,专家们推测彗尾有破坏电磁防御装置的可能,于是联合政府决定暂时将防御装置移出彗尾经过的区域,等彗尾扫过之后再补上。

而这个夜里,哈雷彗星的尾巴正好要扫过这片区域上空,于是我们便有了亲眼见证星空的机会,不是文字、图片也不是3D视频,而是真真正正的、从人类诞生就一直陪伴着我们、却在二十多年前失去的星空。

不仅如此,时间正好赶上宝瓶座流星雨,今年又是母星回归年,夜空一定会变得非常热闹吧。

因为战时宵禁的缘故,那些住在城市大楼里的人只能乖乖呆在家里看直播,而我们这些住在郊区废墟里的穷人却可以随意跑到视野好的地方,用自己的眼睛看个够。

我跟她解释了一大串,绕得她晕晕乎乎的,她揉揉太阳穴,说:“反正,能看到流星雨对不对!我好想看的,你跑快点嘛。”

“只要你下来,我就跑得快了。”

我们已经离开废墟进入了山区,长年积累的落叶铺在小径上,像是松松软软的地毯,即便赤脚走也没有关系,反而还会很舒服吧。

“不要,”她却断然拒绝,“就保持这样子吧……再一小会儿就好。”

她把头靠过来,头发丝钻进我的脖子里,痒痒的,我不禁回想起童年她偷偷把狗尾巴草伸进我的颈子里吓我的事。

月光很淡,小径两边的树林里一片幽暗,看不清四周,但只要跟着脚下落叶松软的触感走就不会迷路。我们来过这里几次,这条路没有岔道,直通山顶,而山顶有一块茂密的草地,正适合躺下来看星星。

好安静……脚步声全部被吸收了,听不见鸟和昆虫的声音,也没有风,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是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一种非常惬意的沉默弥漫在我们周围,身心都为之浸润。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与月光作伴走在林间小路上,就连铁人的心都会融化吧,而我们都不是铁人。

踏出树林的那一瞬间,我和她呆住了。

星星,无数亮晶晶的星星向我们袭来,比钻石还要纯洁,比露水还要晶莹,像是少女的泪珠,又像是破碎的浪花,洋洋洒洒漫天都是。

“好漂亮……”她喃喃说,从我的背上跳下来,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迎向星空。

“哇——哇——”她大喊着在草地上赤足跑来跑去,长发像柳丝一样轻盈地散开。她高高仰着头,目光紧随着星光,跳呀笑呀,风铃一般的笑声在深夜的空气里飘荡,大大敞开的怀抱仿佛是在请求星星住进她的心里。

“好——开——心——啊——”她快活地转了一圈,余光瞟到我,立刻向我奔过来,不由分说地握住我的双手,身体后倾,带动两个人一起转圈圈,呼呼地越转越快。

她咧着嘴,眼睛放光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从她的眸子里我看到自己也在笑。过于专注看她的笑脸,我觉得不像我们自己在转,倒像是世界在绕着我们旋转。

“啊……头晕晕的。”她终于停下来,摇摇晃晃站不稳,我不得不拉住她。

“那就反方向再来一次!这样子就能解除眩晕了!”

我觉得不能,但是她不听,又拉着我转起来。

“怎、怎么好像更晕了……不行,得换回原来的方向再来一次!”她一顿,小小的身体里不知哪来的这么多活力,如同台风一样把我卷入。

就这样转啊转,结果到最后我和她都满眼星星地跌倒在草地上。她躺成大字型哧哧地喘气,我找来那条被丢到一边的毯子替她盖上,顺便也钻进了毯子里,因为一旦停下来就觉得有点冷。毯子里的空间比想象的要小,我和她只好挤在一起,紧挨着彼此。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的头发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很像她喜欢的那种小花的味道;她又软又温暖的身体紧贴着,犹如冬天坐在火炉边抚摸膝上的老猫一样舒服。周围很安静,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她靠得是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拥入怀里,然后再也不放开,就这么永永远远地把她囚禁在我身边……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呢,我思索着,感觉像是被一层薄薄的纸挡住了,而水压在不断增加,无形的堤坝在发出吱吱的呻吟声,还差一点就能抓住了。

丝绸一般的夜空蓝得透明,蓝得澄澈,宛如从浅浅的潭水底仰望潭面。

倏然间,白亮纤细的光箭悄然掠过天际,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渐渐地变流星得更多了,还出现了暗红色和蓝绿色的,……成百上千的光箭从一个辐射点爆发出,射向大地四方,越来越密,越来越亮,顷刻间星陨如雨,拖拽出长长的轨迹落入幽冥。

我全神贯注仰望这壮丽的绝景,只有这时候我才稍微理解了,人类为何如此向往天空的彼端,这是一种与世俗功利无缘的、根植于生命最深层的情感,一种超出个人短暂生命的、对永恒的渴求。

她大叫着拼命拉扯我的袖子,“这里”“那里”地指着流星让我看,可是往往手指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流星就已经远远逝去,白炽的光芒也随之暗淡,隐入夜幕。但是她还来不及沮丧,新的流星立刻出现,填补了这份小小的寂寞,像是一场无声的烟火。

“抱歉,忘了你的生日,”我找准时机对她说出憋在心里的话,“这是我能送你的唯一的礼物——虽然生日已经是昨天了。”

“没关系,”她轻声笑着说:“反正你连自己的都忘了。你就是这样子,对节日、庆祝什么的完全不关心,不分时节气候地只是往书里面钻,好像里面住着个美少女似的,明明真正的美……美,美少女就在你的眼前。”

她看起来对自称“美少女”感到很羞耻,扭扭捏捏了好一会才吐出后半句话。

既然会觉得害羞那一开始就不要说嘛,不过,我觉得表情丰富是她的一大优点,不管看多久都不会腻。

“啊!看好大一颗流星!”

她突然指着夜空,趁说话的时候分散我的注意力,一鼓作气抓住我的右手,手指缠上来灵活地一绕就变成十指相扣。小巧而柔软的手,但指关节处薄薄的一层茧子让人很是心疼,昭示出少女不幸的命运。

她忍耐着羞意靠过来,故作余裕,狡黠地眨眨眼睛,对我说:“我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礼物,心情特别好哦。现在的话嘛,作为回礼,不管你向我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哦。”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嗯嗯。”

我使劲盯着她的脸瞧,令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她假装在看天,视线却不时往这边飘,对于我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一定感到很不安吧。

我忽然产生了捉弄她的想法,干脆直接对她说“我想要你”,她一定会做出夸张的反应,露出非常有趣的表情吧……然后我再把她那副样子装进记忆里,层层过塑,时不时从脑袋里翻出来欣赏——不,等等,从刚才起就有点不太对劲……今天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虽然她的确是很可爱啦,但是也不至于产生推倒她的念头……不,不对,说到底她算是可爱吗?可爱的国际标准是什么……把她的参数带进去算才行……呃,好像没有这种标准,那就自己建立一个,就像是用水的冰点确定温度零点,首先需要一个衡量可爱的标尺……但是我还记得的女孩里,除了她就只剩院长了,院长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在内,那么标尺就只能是她了,也就是说越接近她的女孩子就越可爱,那么她本人就只能是所有女孩子中最可爱的……等等,这理论绝对有问题,需要修正……还是从概念定义开始入手吧……

她对于我来说究竟是什么呢,她有时候像是一个爱照顾人的姐姐,有时候又像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妹,像朝夕相处的家人,又像无话不说的朋友,甚至有点像是……恋人。

我看着她熟悉的侧脸,触到了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

是这样啊……她的确是一个十足有魅力的女孩子,正因为是她,所以我才会觉得可爱吧。

明亮的流星轻快地穿过视野,也带走了我的顾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心中澄澈。

“Juno,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是关于我们两个人的。”

她僵住了,捏着我的手的力道突然加强。

“哇——等等!先不要说……果然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穿着睡衣还是在野外什么的,不行不行,一生就那么一次……让我回家洗个澡再换件新衣服!”她掀翻毯子一咕噜爬起身试图逃走。

这家伙,明明是你先发动攻击的,让我烦恼了这么久,临阵还想跑吗。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微微一笑,她见了却露出害怕的神情。

我该不会笑得很奇怪吧,老实说我并不擅长笑,说不定脸上哪里的肌肉扭曲了。

她战战兢兢地问:“那个,我忘了什么来着?”

我捏了捏手心里,说:“就是这个。”

她才惊觉自己的手还寄存在我这边,大概是拉手的时间太长,让她已经习惯了,彻底忘记了这回事。

接下来就上演了我和她之间的拔河比赛,我自然轻松获胜。由于一心投入比赛,用力过猛,不小心就把她整个人拉过来,顺势拽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刚好把她压住,这样的情形也许算是获胜的奖品吧。

很可惜,由于我的影子挡住了,不太看得清她的表情,但是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的脸在发热,我用手摸了摸她的脸庞进行确认,不会有错,比平常高了零点七摄氏度。

“放开我……你,你想做什么……”她紧张得全身颤抖,一直传到我这边。

“安心啦,我只是有话想对你说——不过,你刚才的反应啊……那是怎么回事呢?”

“呜……”她像是噎住了一般,喉咙里咕咕响,“这个”“那个”含含糊糊地转不出一个整句。

我把手放在她脸上,果然比刚才更热了,大概上升了零点四摄氏度。她的脸颊摸起来很光滑,如同抚摸鹅卵石的表面,却松松弹弹的像软糖一样,拉一拉就会变形,压一下就会弹起来,一不小心就会玩上瘾。

“……欺负人……”她扁着嘴小声说。

对,就是欺负你。

因为想看到你各种各样的表情,笑的样子,哭的样子,害羞的样子,害怕的样子,高兴的样子,难过的样子,生气也好,撒娇也好,娴静的时候,活泼的时候……想把你所有的样子都装进记忆,锁在最深处的保险柜里。

我也想看到你脱下带着补丁的旧衣,穿上漂亮的新衣服。

春天是碎花连衣裙,配蓝蝴蝶的发卡,长长的头发披散腰间,一阵东风来,裙角和发梢轻舞;夏天是纯洁的洋装,戴一顶草帽,踩着凉鞋,撑一把白色小阳伞,于林荫小道漫步;而秋天是长袖的衬衫,制服短裙,厚厚长长的秋袜和黑亮亮的皮鞋,捧一杯奶茶,边等公交边跺着脚啜饮;冬天则裹在厚棉袄里,戴上手套换上雪鞋,呵着白气堆起一个大大的雪人,再将红围巾解下挂在雪人脖子上,满意地点点头,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如果你能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像同龄的普通女孩子一样,不是在工厂劳作而是在学校念书考试,不是在厨房为食物发愁而是在商场逛街购物,不是在废墟望着窗口的冷月而是在楼房享受空调的温暖,不是只有冷漠的读书狂陪着你而是一群同龄的女孩叽叽喳喳地聊天八卦,不是荒郊野外迟来的冷清生日而是装扮精美的房间里的生日派对——那该有多好啊。

我想把这样的生活带给她,想看到她像普通女孩子一样的笑容,我已经按捺不住想告诉她我此时的心情。

“Juno.”

我呼唤她的名字,也许是我这辈子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

“嗯……”

她轻轻应一声,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下巴。

“我,一直对你……”

我屏住呼吸,俯下身,慢慢靠近她的脸。

假如这是电影最后一幕的话,只要吻上去就是大结局了,然后就可以打上黑幕,伴随轻松的BGM放出演职员表,观众吃着爆米花和乐融融地退场——可惜这是现实,而现实的本性就是不顺人意。

尖啸着的防空警报骤然钻入耳朵,硬生生打断了我们的美梦。

城市的方向灯火通明,几十发照明弹升上高空,蒋周围地区照得如同白昼,于是我们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在亲眼目睹流星后,又亲眼目睹了敌人的身姿。

刺耳的警报声持续不断,回响在深夜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