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连绵的阴雨笼罩了这座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吸尽物理世界的一切色彩。上帝不合时宜地玩弄着水龙头,让大雨一阵接着一阵。但在我看来,它也许是在为某人的故事而悲伤。

与往常一样,我独坐在这间咖啡厅的落地窗旁,陪着一或两杯卡布奇诺,待上整个下午。每逢该时间,非特殊情况,我都会固定地来访。由于我是常客,店长待我亲切,愿意为我预留这套座位。

我环顾四周。窗外,风景被玻璃内侧的水雾晕染得模糊不清,时不时有亮黄色的车灯飞速掠过,引擎的呼啸均被隔绝在外;室内,吊顶的灯饰不舍昼夜地运作,部分顾客以情侣的形式出现,而剩余的大多数埋首于屏幕,以源源不断的键盘敲击声筑起与他人的屏障,其中不乏端平茶具,酝酿灵感的人。

确实,利用这样的环境来激发创作的激情让人屡试不爽,我又何尝不是。我从背包里拿出画材和笔记本(非电子设备),轻放在黑檀木的茶几上。为了启动创作模式,我先是端起茶杯,嘴唇贴着杯沿小啜一口(目的是让表面的拉花尽可能完整地沉到杯底),再拍拍脸颊。

在放下的时候,左手不小心撞到了马克笔盒,使里面某只未扣紧的笔盖滚落到座位底下。真是败兴。我弓下身子,不见其踪影。我发现沙发底部并没有紧贴地面,寻思它可能滚进了缝隙中。匍匐着身子未免太过尴尬,我起身,瞧向后面的座位,侥幸笔盖会滚过沙发,到达另一头。果不其然,它正躺在邻座的方桌下。

我向双人座上唯一的客人低头致意后,迅速弯腰探去,却不料在起身时犯了傻,后脑勺猛地磕到桌子的背面,使整张桌子剧烈颤抖了一下。我连忙向那位客人致歉,然后不免地陷入惊诧——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定睛一看,这位女子显得楚楚可怜。她身着深蓝色的毛衫,一头米黄色的秀发披散在肩。年龄约莫二十出头,散发的气质却成熟得与之不符。只见她的左手手肘抵着桌面,托住腮,一双水灵灵的绀青色杏眼半睁着,若有所思地朝向窗外。忧伤的眼眸好似将一切尽收眼底,又好似仅在审视窗外那缥缈的倒影。在她的眼前,一小片落地窗的玻璃被擦得透亮。最让我好奇的是,她的桌面上仅有一杯卡布奇诺及其附属品,此外再无它物,在她对面的座椅上也不见随身行李,仿佛这位女子并非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物。

见她如此专注,我本不想再打扰她。但我发现,由于方才的震动,杯中的咖啡倾洒在碟子和桌面上,甚至沾湿了她的衣袖。她可能还未饮一口,盛满的卡布奇诺就被糟蹋,表面的拉花被撕扯得面目全非。

“对不起,这位小姐,打扰您了。”我试图凑近一些,以引起她的注意,未果,我不得已轻触她平放在桌上的右手。

一般来说,她会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全身一颤,但事实出乎预料,她只是维持着托腮的姿势,以最小的幅度缓慢地转过头来,仰视我,眼神中掺杂着几丝好奇。她的双唇轻启:

“请问有什么事?”

轻甜的嗓音犹如梦呓,这样的形容或许不太恰当,她似乎很久没有与他人交流,以至于声带还未习惯产生话语,像蘸了花蜜般粘稠。

“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捡东西时不小心磕到你的桌子,导致咖啡洒出来了。”

她这才意识到什么,直起身子,收回双手,查看浸湿的衣袖。我立马递过餐巾。

“哦,没关系的。”她接过餐巾,却先擦拭起桌子。

“我实在过意不去。这样,我去帮你再点一杯,两杯我都请了,以赔不是。”

她虽有所婉拒,但敌不过我的坚持。我吩咐吧台的服务生把咖啡送到角落的双人座后,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创作。可经过先前一幕,我怎么也搜刮不出灵感,一想到对方的思绪也被我打断,内心愈发愧疚。我开始止不住地抖腿,这是陷入沉思时的陋习,旋即全身的触感向我报告了异常。我低下头,发现这间茶几是牢牢固定在地板上的。我还未及进一步揣摩,便为瓷器碰撞的声响所打断,身旁传来服务生亲切的问候:

“先生,您点的卡布奇诺。”

我猛然看向他,说道:“我不是说送到我身后那桌客人那儿的吗?”

服务生略微疑惑地看向我的身后,然后像顿悟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噢!非常抱歉,是我的疏忽。”说罢他连忙要端起碟子,我却制止道:

“不必了,我去拿给她吧。”

我果然还是很在意她。

……

当我刚要把新鲜的卡布奇诺放在她的面前时,她伸出手制止我。在此之前,她还在用调羹混合咖啡、砂糖和破碎的泡沫牛奶。她的左手似乎预知了我的到来,自然而然地向我推出,与此同时她抬头邀请道:

“你的心意我已收下。你如果愿意的话,可否就着这杯,坐下来陪我聊聊?”

“你难道不是在等人吗?”我很是惊讶。

闻言,她垂下头,停下手中的调羹,湛蓝的双眸显得前所未有地忧郁,仿佛倒映出泪水汇聚的汪洋。

“不是的,没有人会来…”她轻吟道。

我的心被她的眼神紧紧揪住,我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待我把随身物品取来,在她的对面入座时,她已调整好情绪,对我说道:“你好像每个周日的下午,都会独自在那间钟情的座位上创作。”

对此我表示纳闷:“这么说的话,我也应该每次都会遇见你才对。”

唯独这个时间的咖啡厅,我再熟悉不过。虽然座位之间几乎孤立,但哪些人物会出现,我都略知一二,可眼前这位女子,我实在没有印象。

“我不常来,只是猜测罢了。”她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展露微笑,笑容如春风般沁人心脾,洋溢出几分得意,眼里蕴含的忧郁冰消瓦解。兴许是我的来访,让她得以从内心的世界中挣脱。

“你是画家吗?”她边扫视我的随身物品边问道。

“不,”我挥挥手,“这只是兴趣罢了。”

“噢。”她有些意外,随后眼珠向周围瞟了瞟,“这里,有什么能参考的呢?”

“用作参考的更多都装在这儿。”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端起茶杯,“附加这杯卡布奇诺,每杯持续一百分钟。”

“都凉了啊!”她吐槽道。

“正合我意,一开始的热度能让我迅速进入状态,文思泉涌;之后的冰凉使我冷静,理性地筛选创意。然后…”我正要滔滔不绝…

“复杂,不懂。”她摇摇头,关闭我的话闸,“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欣赏你的作品吗?”

直截了当。我从背包里抽出作品集,她见状,兴致勃勃地腾出桌面。我递过珍贵的画册,任由她翻阅,自己则在咖啡苦涩的余韵中局促不安地等待。只见她随意翻开一页,端详了一阵后,不由地发出感叹:

“想象力或许正是最好的参照物。”

画面中:

工业丛林的烟囱拔地而起,直入云霄;炽热的烘炉迸射时代进步的烟火,将天空和倒映万物的江面染得腥红;重器的轰鸣如雷贯耳,警告生命与自然不得涉入半步……赤江的对面,一座废弃的白象建筑内,青年倚靠在锈迹斑驳的护栏后,亲眼目睹炼狱般的景色。他只是沉思了顷刻,便向里走去——准确地说,他又回到自己所期望的世界。

在他眼前的这面石灰墙上,翠绿的颜料将盘踞的污垢涂成爬山虎。碧蓝开拓出一片天地,容得几片层积云自由翱翔,覆盖了天花板下那如蛛网般庞杂的管道。各色颜料从倾倒的铁桶中涌出,钻入地面的缝隙,埋下生命的种子。种子破岩而出,惹得一片青葱。七彩的透翅蝶栩栩如生,如光又似影,携风来,归尘去……

青年的眼中只有被自然拥簇的世界。他不断挥洒着笔墨,与之浑然一体,祈祷勃勃生机的驻留。

题字:如果连期望都失去,凤毛麟角的美好也将荡然无存。

……

“这是?”她翻开下一页,目光聚焦在位于画面中央的水鸟上。那鸟羽毛黝黑,嘴呈锥状,喙具锐钩,喉有小囊,脚生全蹼。

“鸬鹚,又称鱼鹰。”我答道。

画面呈现的是一幅傍晚的江南水乡渔归图,显然经过了艺术的处理,最不切实际的地方在于——

“为什么渔民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她看向鸬鹚旁边的少女。那少女是画中唯一的人物,也是画面的主体。

被她这么一问,我竟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最终糊弄了一番,差点将自己也欺骗。

“鸬鹚捕鱼渐渐从时代的浪潮中隐去,现在更多地作为一门表演和观赏的艺术而延续。我只是将这种意象,以一种更易于大众接受的方式呈现。”

她以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更加仔细地凝视这幅画,不知是接受了我的说法,还是直接无视。不过此后,对于这幅插画,她再也没有提出疑问,只是品味了良久,才将自己的理解告诉我。

最初让她不解的,是渔民少女的行为。渔归的时间,“她”却独自坐在渔船的边缘,让赤裸的双足伸入江中,将原本用以束缚鸬鹚喉部的结绳戴在手腕上。披散的黑发没有扎结,随微风摇曳。“她”把划桨、鱼篓和绞网堆放在一起,点亮渔灯,任凭渔船自由飘荡于山水迤逦之间。

她将自己的答案锁定在渔民少女的目光上。少女以橙黄的眸子松散地看向前方。而周围的环境——无论是远处的山脉,还是画面前的些许枝叶,都朦胧不清,边沿甚至与黯淡的天空互相渗透。少女没有聚焦于四周的景致,是因为朝出晚归的渔火生活已让“她”司空见惯。因此,少女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她”不在乎今日的收获,也不在乎与鸬鹚们分散。“她”只是把身体托付给自然,将精神寄存于远方。

远方,或许存在少女思慕的人或物。或许“她”期待着、想象着山穷水尽的那头到底拥有怎样的风景。此刻,江河与群峦成为“她”的桎梏。“她”也想如风干了羽翼的鸬鹚们那样翱翔,可即便拥有翅膀,也无法逃离家的束缚。多愁善感,正因为“她”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吧。

这期间,她提到的一点让我十分在意:为何她会认为有更多的鸬鹚。画面中明显仅有一只伫立在少女的身旁。

“我能听见它们的啼鸣,宛转悠扬。”她答道,右手轻抚画面,“有的在天上;有的在水中;有的在岸边…而且,并非‘伫立’,少女的身旁一开始什么都没有,那只鸬鹚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凑过来观察自己的主人在做些什么。当然,它永远不会理解少女所渴望的自由。”

不知不觉间,她已闭上双眼,带着一抹微笑,置身于她所想象的那幅美景之中,沉默良久。想必,这幅插画对于她来说,已不再局限于画面本身了。

真有如此绮丽?我扪心自问,真有如此严谨或深刻?这不过是自己凭借涌上心头的灵感,以《人与自然的和谐》为主题绘制的插画。用少女替代老翁,用罩衫替代蓑衣,用赤足替代筒靴,不过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偏好。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将来的某一天,竟有人用近似天衣无缝的现实逻辑,剖析出如此独具一格的情感表达。

对于创作者来说,自己的作品能被用心赏析,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我不禁潸然泪下,好在她闭着眼,在我调整回来之前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失态。此刻,我们之间静谧的氛围让我前所未有地舒适。

“噢,不好意思,自我陶醉得太久了。”她双手合十,向我致歉,“我们继续吧。”

任凭时光荏苒,大雨飞逝,杯中的咖啡早已冷却,我们的趣致方兴未艾。在旁人看来,这一定是两位亲密无间的朋友在推心置腹吧。而实际上,他们才刚刚跨越陌生人的关系,甚至还未知晓对方的名字,不过是两盏孤伶的身影有了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