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卡布奇诺已经续上第二杯,外界的自然光逐渐被室内的照明蚕食。我本以为惬意的时光还会持续很久,直到翻至画册的某一页时,她突然愣住。无数感情从她的双眸中如走马灯般掠过,仿佛从脑海的深处突然被挖掘,争相上浮。从中我敏锐地捕捉到,起初见面时,她那如初春的雪花般忧伤且娇弱的神情。

“怎么了?”我试探性地关心道。

“这位女性…”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画中的女性。

画中的女性年龄与她相仿,相貌标致,身着纯白的拉菲草帽和露肩的连衣长裙。茶色的梨花头与暗紫色的桃花眼尽显“她”的美丽动人。更有甚者,这些要素没有经过艺术的滤镜。

“这位女性,是你的熟人吗?”她继续说道。

我察觉到蹊跷,“是。你也认识‘她’吗?”否则,她无法笃定画中的人物真实存在。

“我只是…对‘她’的外貌有印象…”话语轻如鸿毛。她缓缓地点头,有一股沉甸甸的思绪压在她的项上。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般偶然。不幸的是,画中的女性似乎没有给她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我本想就此保持沉默,待她克服回忆的困扰后翻开下一篇章,可她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以央求的眼神投向我:

“我从你这里收获了很多的故事,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听听我的故事吗?恐怕你已经猜到,这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事情。”

我没有拒绝的选项。向名字都不知晓的人揭露自己的过去需要何等的勇气,她是特别的,与我的思维所定义的“人”应有的姿态截然不同。事后回想,我很庆幸没有让那灰色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腐朽。

“在这之前,先让我们交换名字吧。”她说。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预兆。

她的名字叫望兰。据她所说,只有雨天的星期日,她才会出现在这座咖啡厅里。这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望兰并非本地人,将近一年半以前,她大学毕业于故乡的城市。她于二年级邂逅了心仪的对象——千野。两人一拍即合。

千野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高中毕业后,为了自己的未来,他选择前往发展前景更好的、望兰所在的城市。

两人如胶似漆。望兰曾向千野许下誓言,要陪伴他的余生;但千野迟迟没有做出决定,其中的缘由,望兰也明白。

望兰的双亲并不希望娇生惯养的女儿离开自己身边,独闯陌生的城市。如果要与望兰交往,千野必须留在他乡。而望兰所在城市的生活压力要比千野所在的更大。望兰的家庭条件无暇顾他。这意味着,千野要靠自己的努力在陌生的城市耕耘一隅天地。望兰深信,如果是为了她,千野能够做到。

但事与愿违,升入三年级后,千野的成绩不断下滑,本科毕业后缺乏竞争力。他的家庭建议他要么回乡就职,至少他所就读的大学在家乡是块优质的敲门砖,还能受到亲戚们的关照;要么考取更高的学历,延长学业。也是从那时开始,望兰逐渐感受到千野的焦虑。

三年级的下学期,千野突然提出,自己不想考取研究生了。他发现他其实并不喜欢主修的专业,不想再耗费时间折磨自己,他的某项兴趣才是他毕生的梦想,当初懵懂无知的自己做出了错误的抉择。千野认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大概率会出现一个转折,但起点将不在这里。望兰瞠目结舌。

“那我们之间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僵持到最后,千野做出选择,留下泣不成声的望兰。

“我想你也猜到了,我成功说服了我的家人,与我母亲来到他所在的这座城市。别提他当时看到我有多么惊讶了。”望兰的面部勉强挤出些微笑,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这其中经历了多少曲折和艰辛,我不敢想象。

“我愿意为了他打拼。我本以为这样的觉悟可以让他再也无法拒绝我,但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望兰苦笑道。

“千野在这座城市,已经有女友了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望兰垂下头,让视线落在画册上,表示默认。

“当时的我不愿承认,但隐约觉得有这种可能性。毕竟,在见识了我的感情后,他依然有所顾忌,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而是约定了某个时间和地点。”

此时,窗外的灰黑色天空被一道煞白的雷光劈成两半,仿佛被撕开一道骇人的裂缝,从中泻出滂沱大雨。雷鸣的喧嚣被阻挡在外,但雷光仿佛让时间静止般,望兰停顿了良久。

“结果是…”我追问道,却立马后悔了。

望兰的表情出现动摇,哀伤浮现于她的脸庞。

“他来不及告诉我。我永远不知道答案了。”

空气再次沉寂,我再也没敢出声。

一年前,千野和望兰约好将在某个星期日,于这座咖啡厅见面,届时望兰会听到他的答复。巧合的是,咖啡厅距离望兰周末打工的地方比较近。在约定时间提前一周的周日,上午班结束后,阵雨突然席卷城市,天色骤变。望兰心血来潮,来到这里避雨的同时熟悉环境。咖啡厅冷清不已,她在落地窗的旁边,角落的双人座上点了杯卡布奇诺。望兰清楚地记得,那杯卡布奇诺的拉花是一只晴天娃娃,在这样糟糕的天气中算是莫大的慰藉。

阵雨发泄了一会儿便暂停,但杯中的咖啡还剩一半,望兰决定再消磨些时间。趁着难得能够静下心来欣赏城市风光的良机,她用餐巾擦拭玻璃上的水雾,左手托腮,惬意的目光扫视着道路上匆匆的行人。不久,她因视野中的某处光景而怔住。

望兰的叙述戛然而止,我投以询问的目光。只见她拿起餐巾,开始大片擦拭落地窗内的水雾,想让我也拥有充足的视野。我拿起餐巾帮忙。作业进行到一半,服务生过来询问道:

“请问是要清除水雾吗?我可以帮您…。”

“不必麻烦,这样就行。”我继续擦拭。

完毕后,她盯着窗外询问我:“你看得到对街吗?”

我循着望兰的视线向外望去。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预兆。黑云压得低沉,让夜幕提前降临,城市的灯火来不及出迎。密麻的雨帘进一步缩短了可视距离,唯有两侧护栏之间的车辆通过时,可以借助灯光勉强看清对街的建筑,不过这里的风景我已了然于心。

对街的门市无人使用,大门和落地窗内都被卷帘门屏蔽。不过在一年以前,那里也是一座咖啡厅。

“那时,对街的落地窗无比澄澈。”望兰把右手的食指抵在玻璃上,陈述着过去,“我看到千野和她单独出现在对面的咖啡厅内,处于座位的同一侧。”

当时,本该出现在苍穹之上的雷光窜过望兰的心灵,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晴天霹雳”吧。望兰目睹千野亲吻她的脸颊,百般地宠爱对方。这一幕让望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所有努力和感情都是多么愚蠢。望兰浑身开始战栗,杯中颤抖的咖啡完美展现出她的动摇。她从桌上的挎包中拿出手机,拨起千野的电话。

望兰多么希望是自己认错人了,但那对情侣的男方从兜里掏出手机,并在看到屏幕的刹那有所警觉。他撤回怀抱她的左手,好一会儿后,才把手机贴到耳边。

与此同时,电话接通了。

“千野,你现在在哪里?”望兰强作镇定。

“怎么突然问这个?”

望兰不想拐弯抹角,这样的对话只会让她倍感焦躁。

“回答我就对了,你在哪里?”

对方连忙起身,环顾咖啡厅内的四周,却疏忽了外部。望兰不怕千野发现她。

“我…我在外面?”

“做什么?”

“购物。”千野坐了回去。

“大雨天购物?”

“我不知道会下雨。”

“意思是你在商业中心?”

“不,我在回家途中,在一间咖啡厅内避雨。”

“真巧,我在我们约定的咖啡厅里避雨呢。”望兰竭力感叹道。

千野花了些时间来理解望兰的意思。他很快意识到什么,将视线投向窗外,在撞上望兰的瞬间傻了眼;而千野一旁的她在慢一拍后才扫视这边。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传来千野的声音;而这边,望兰已经用啜泣声表达了自己的失望。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

“不,这是误会!”千野没有控制住声音。

“你知道,自从你离开了后,我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望兰的声音一顿一顿地,仿佛在乘云霄飞车般一环接着一环,“三番五次与父母闹翻,好不容易得到他们的允许,来到这里。为了不妨碍你,我租着十四坪的公寓,兼职数份工作,连周末都难有休息。即便如此我也甘之如饴,只要能和你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气,只要能得到你的爱,只要能回到曾经的时光…”

望兰如鲠在喉,趴在方桌上掩盖自己的难堪。一旁被骚动吸引而来的服务生左右为难。

“望兰…亲爱的,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请听我解释…”千野的声音狼狈不堪。

“我不要你在电话里解释!”望兰的声带不受控制,高分贝地运作,“你立刻过来,我要当面听。”

“好,我马上过来,你先冷静,冷静好吗?”

望兰抬起头,看见千野正在匆忙安顿他的情人。望兰把手机攥得死死的,扬声器里隐约传来对话的声音……

不一会儿,千野从对面的咖啡厅里出来了,这多少安抚了望兰的情绪。千野并没有携带雨伞,好在天气正处于更加凶猛的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不过交通指示灯在与他们作对。千野在斑马线前焦急地等待,不停踮脚。

望兰觉得,自己途径无数坎坷终于走到了这里,现在就差最后一步;而这本该由千野完成的一步,他却永远没有迈出。一辆轿车带着死神的呼啸,无视交通管制,以扭曲的轨迹冲上道牙,车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千野,甚至冲破了咖啡厅的正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嘟嘟嘟嘟——是电话挂断的提示音。在破碎的瓦砾、玻璃以及人群的尖叫声中,千野与望兰阴阳相隔。

望兰坐在对街的咖啡厅里,隔着一扇落地窗,不遗丝毫细节地目睹了这一切。这一切太过于突然,以至于她呆愣原地,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凝固。她眼中的世界,仿佛静止于此刻。

在她回过神之前,大雨重新落下,为这出戏剧性的结局拉上帷幕。

从报道中得知,肇事司机醉酒驾驶。但是,在我面前的望兰用双手揪住自己的刘海,克制痛苦。

“千野的死是我害的。如果我当时,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就好了…或者…”

标准的结果论,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解法。在经过一番“自我检讨”后,望兰抬起头,语气回归平常。

“抱歉,让你倾听这些不愉快的过往。现在仔细地看,‘她’果然是位无可挑剔的美人啊…”望兰重新看向画册。画中,站在“巨幅的麦田图画”前的女性我见犹怜。“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千野他,大概不会选择我。”望兰补充道。

“是么,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我想方设法安慰道,让她看向我,“这是似曾相识的境遇,如果将你们所在的咖啡厅比作各自出身的城市,那么当时的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望兰的眼中似乎多出一丝希望,但转瞬即逝。

“可是,他也可能会像毕业后那样,选择拒绝我,回到那间咖啡厅里。”

意料之中的回答。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心结,不会让望兰每逢雨天的周日来到这里,以最初那凄美的目光眺望外面的世界。在我看来,这算是一种赎罪,或者说自我满足吧。我实在于心不忍,无视她的精神被囚禁于如此逼仄的空间。所以我尝试转换角度,翻开笔记本,并对望兰说: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向服务生为各自点了第三杯卡布奇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