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让别人感受到我与他们的不同,是在我刚诞生下来的时候。
哇哇大声的哭泣不逊于产房内的任何一个婴儿,但是眼睛却对外界的刺激反应很迟钝,大多时候是在迷茫地望着天花板。
有经验的老助产士说,新生的婴儿是没有多少视觉的半瞎子,可如果眼睛没有出现问题,那么多半,是婴儿时期肩扛起感觉大旗的听觉出了问题。
我听不见声音。
不过这样的描述也很笼统,确切地说,我是听不到人类的声音。
我能听到夏天不期而至的台风,秋天悄然降落的雨,冬春海边翻滚的波浪,楼下花坛蝴蝶扇动的翅膀,能听到渔民捕鲸的时候鲸鱼的悲鸣。我能听到,人类完全听不到的,自然的声音。
必须感叹于科技的进步,只要戴上跟助听器一样的神奇耳塞,我就能与常人正常交流。
只是……仍然有些不同。
“希斯特利亚——”
16岁,高中。
同班比我小2岁的安东尼奥爬上沾满泥土的脚手架,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摆出睥睨群雄的姿态用下巴点着我。
“怪胎就得有怪胎的觉悟,给我老老实实跪在地上,让我的脚能踩到你的头——”
因为孩子总是可以被天真无知所袒护,用暴戾评价孩子是一种残忍,但是有的时候孩子所做的事情却远超于人们所知残忍的上限。
也许在安东尼奥的眼中,说话含糊不清、又带着奇怪的助听器的我是一个比他要低贱的怪胎,尽管我要比他年长,可身份高贵者压迫身份低贱者,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理所当然。
“没有人会在毕业典礼的时候跟你这种怪物去合唱,带着你的美梦滚蛋吧——”
他说的句句属实,我无力辩解,我只能趴在地上,喉咙深处发出名为哭泣的情绪。但是这种声音并不太正常,不是孩子清脆嘹亮的哭声,也不是强忍着愤怒类似于悲哀的呜咽。它是一种深沉的,会让人内心深处灵魂受到搅动的不安。
“对不起,妨碍到你很抱歉……”
很奇怪吧,从我嘴里说出口的话,这不成音形的字句,只会欲盖弥彰的吧。
“你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左边脸颊很痛的迎击,连同我的尊严一起丢掉的,还有那副丑陋的助听器耳塞。
未知生焉知死,16岁的我认真考虑过结束自己的人生。然而,套用一个你不懂的词汇去形容另一个东西本来就是一次冒险。我没经历过死,关于死亡我能想到的唯一片段,就是在我的葬礼上,我那悲痛欲绝的父母亲。
结束了日常的打击,作为宽慰自己的理由,我买了一个冰激凌望着大学公园的落日。
不远处深不可测的原始森林郁郁葱葱,夕阳下,湖边荷叶上的露珠闪耀着千百个虹彩的涟漪,我认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
——本是这样的。
“……嗯?”
注意力不自觉地被岔开了。
失去了耳塞,再美的音乐都是在我的做耳边费劲地锯着皮条的杂音,但是我却在右边听到了那小小的,迎合着教堂那宛若拉锯一般声波的吟唱。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奇异恩典,如此甘甜,)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我等罪人,竟蒙赦免,)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昔我迷失,今归正途,)
“was blind but now I see……”(曾经盲目,重又得见……)
这是……怎样的歌声啊。
庄重而严谨的曲调,像是刚苏醒的神明,穿过丛丛参天的万年森林,缓缓走向森林深处的空地。
我集中注意力,生怕漏掉任何一点微小的细节。
音乐还在继续,歌声也变得清晰起来,那通透的高音,穿过湖面,拨开城市的喧闹和海水的拍击声,就这样准确无误地飘到我的脑海中。
我不由得抬起已经打算离开的双腿,走向声音传出来的原始森林边缘。
暖色的夕阳折射在森林的树杈上,温暖的像是少女富有青春活力的双马尾,给地面打下斑驳的树影。
在那一团团树影的中央,有一个穿着风衣的少年,站在参天的古树前方,他凝视着远处的教堂,双手缓缓合十,正垂眸吟唱。
教堂的钟声敲了五下。
歌声……不,颂唱还在继续,在管弦和钢琴的伴奏声下,音乐被缓缓推到高潮。
Through many dangers toils and snares,(冲决网罗,历经磨难,)
We have already come, (风尘之中,我在归来,)
T’was grace that brought us safe thus far, (恩典眷顾,一路搀扶,)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 (靠它指引,重回家园。)
树影下的少年,左手抓紧衣襟,右手向前探出,露出虔诚的表情。
“We’ve no less days to sing god’s praise, ”(万众齐声,赞美上帝,)
“than when we first begun, ”(绵延更替,直至永生,)
“than when we first begun…… ”(绵延更替,直至永生……)
歌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我却还沉浸在颂唱之中,他明显是发现了我,转过身来。
“啊……好美的歌声,希望没打扰到你。”
我慌忙解释。
他温暖柔和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眉毛拧在一起,像是要在他的鼻梁之上做着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广播体操,下一秒,继而又出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好,我叫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