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很多关于我家庭的故事。
曾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听到别人讨论我的家庭。
什么抛弃了孩子的无情父亲，为了爱情而冲昏头脑的愚蠢母亲，性格阴沉孤僻的儿子。
我相信他们都只是茶余饭后所以才拿我家的故事来消遣的，因为我在学校并没有因此被孤立，可能是因为在这个这个学校本身的原因。
九俊学校，这是一间小学初中一体的私立学校，这件学校是天井区最有名的学校，夹在城中村和城区之间，属于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名牌学校之一。
我的母亲挠破了头都将我送到这个地方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硬要送我来这个地方，花钱又费力，关键是从天井区来的孩子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毕竟有钱的高素质孩子们总有一批人喜欢歧视穷孩子，不过也不全是钱的原因，素质也是两方孩子矛盾尖锐的重要原因。
迫于政府的安排，学校必须招收天井区的学生，不过幸好校方还是有正视学生矛盾这个问题，将学校分成了两个校区，这样最大程度上淡化了两批学生之间的冲突。
我自然被分进了“天井校区”，如上面所说，在这里上学的学生都清楚自己的立场，所以也就没多少人在意我是不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不过九俊的天井校区并没有多吸引天井区的人们，政府起初是为了维持公平、为下层提供上升通道才设立这个校区的，然而很快就被察觉到是面子工程而已。
学费实在是太贵了，这里普通家庭根本支付不起，而且这里大多数人的思维都是过日子就好，基本上都没有想向上冲的念头，而且这种思维一代传至一代，由此一脉，绵延不绝。
当然总有些例外…我的母亲就是这个例外，她在学生时代的时候就一直想向上冲，只不过冲到爱情的时候将她冲昏了头，导致她永远失去了向上冲的机会。
不过现在她似乎把这个目标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虽然她总是对我一副臭脸，但是她也将我供到这里最好最贵的学校，并且所有费用都由她来承担，而且也不用我来打工挣钱。
每次我想帮母亲干活的时候，她都会把我赶到一旁让我认真学习。
我当然不蠢，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对她有丝毫的感谢，因为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工具而已，弥补她当年遗憾的工具。
不过我也并不在乎，因为这似乎就是我的命，我不蠢知道真相又如何呢？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幸运的，因为我脑子不错，很多事情我都能独自应对，这条街的人对我的印象也不错；成绩在学校里也算是名列前茅，她很少因为成绩的问题对我打骂，更多的是属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而动手的，这就非常可怕了。
古代的大臣们可以根据皇上的行为以揣测圣意，从而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但是有一点非常关键，那就是如果皇帝不喜欢你，你做的再好、再能揣测圣意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现在我就是那个属于不被皇帝喜欢的大臣了。
“……”
我又来到了这片垃圾场。
黄昏的阳光染红了这片堆满垃圾的废墟，我走进了这片如同红莲地狱一般的世界。
布满铁锈的挖掘机矗立在灰黄的泥土上，铁爪高高地举起，看起来就像在寺庙里摆出战斗姿势的各路神仙天王，我就好像是走进了通往审判大堂的路。
由于这里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下班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垃圾场除了流浪汉以外本来就没多少人想久呆。
“也就只有我会傻乎乎的一个人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在如此庞大的垃圾场里找几根破彩旗是不容易的，不过还是有技巧……那就是校庆那天，必定会有一大堆彩旗，当天我要提早回家没办法收集，所以就在第二天的时候我就可以来到垃圾场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彩旗了。
时间不多，所以要尽快，根据垃圾场的停放位置，然后再从学校到垃圾场的道路来推测……可能的垃圾堆……
“找到了！”
遥远看到一处垃圾堆里露出些许彩旗的痕迹。
彩旗基本上是被揉成一团扔在一旁的，不过有时候可能因为运送颠簸就散成一片了，所以不是单单把彩旗扯出来就可以的了。
要一步一步把彩旗从垃圾堆里取出来，这个过程是漫长而又有技巧的，而且我还有门禁，所以每次扯彩旗的时候对我来说都相当于一次挑战。
当然困难不只是重物和散落的旗帜，垃圾堆里还有稀奇古怪的东西，就比如这一次……
这次的彩旗堆一如既往散开在每处，首先要把卡住的重物搬开，然后再将彩旗慢慢地拉出来，拉的时候不要用蛮力，因为如果扯坏了的话剩下的彩旗就会很难处理了，当然实在扯断了到时候拼贴回去就好了。
凭借着丰富的经验，我很快就把今天的分量给完成了。
我有条不紊地将彩旗塞到书包里，这东西当然不能给我的母亲看到，先不说会破坏“惊喜”，她只要看到我拿着莫名其妙的东西就会就会对我纠缠不休，更不要说是这些来自垃圾场的东西了。
说起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可能是内心中有一丝希望，希望借助这个曾经令母亲幸福的东西，能唤醒母亲的良知吧……
希望很渺茫，这似乎也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是……可能内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吧。
这个希望，也是那家面店的老板给我的；如果不算上学校和家里的时间，陪我时间最长的人应该就是那家老板了。
他一直是一个乐观派的大叔，对我也非常好，比学校里的老师好10倍，比我母亲好一万倍；最重要的是，他近乎充当了我慈父和良师的角色，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与人相处要学会察言观色、做人要光明磊落、诚实守信等等；他心中充满了光明与自信，他就像是这漆黑的“贫民窟”中的一盏亮光，我相信他“拯救”的人绝不止我一个。
很遗憾的是，就在他告诉我母亲的事情不久之后，他就因为卷入一场抢劫案而去世了。
当时我也在场，街边一位女生的包被蒙面人抢了，大叔上前阻挡，然后蒙面人掏出刀刺向他，然后他就因流血过多而死了。
很简单的一个故事，当我看到大叔倒下的时候，内心只觉得突然，没有任何实感。
一直陪伴着我的一家店铺的老板，死了。
凶手后来被抓，然而大叔的家人似乎只有一个一直呆在国外的儿子，由于联系不到，只能委托熟人将大叔安葬，后来被安葬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据说大叔的儿子也曾是天井区的人，是成功向上冲的例子，不过后来因为不明原因离开了大叔身边，而且父子俩没有任何联系方式。
“我的儿子……是个天才啊。”
这是我对于他提起他儿子的唯一的印象。
后来他的妻子也去世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面店工作，一直工作了25年。
原来他也是个有“黑暗”的经历的人，但他却显得无比光明乐观，这是非常奇怪的。
而最奇怪的是，他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我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的墓地在什么地方，他的店铺也在一个月之内换成了另一家店，人们也渐渐忘记了有这个人的存在……不，仿佛他就不曾存在一样。
我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觉得心有点闷而已，为什么他最后会是这个结果，想不明白。
但是生活还要继续，他死了对于我来说只是生活少了一个小食店的老板而已，不过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那条街。
但是他对我的影响没有消失，包括我接下来收集彩旗的决心。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的时间不多，只能用零碎的时间来把彩旗凑齐。
所幸的是，一路的积累没有被发现，两年的时间，我收集的彩旗已经足够了。
两年来她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我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或许根本没有必要有变化，但是我手上的彩旗告诉我，也许尝试一下……会有比较不错的结果……可能吧。
于是……又是一年的圣诞节……
-----
“……”
黑猫再次从湛成的视角脱离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湛成他会……”
黑猫不敢相信，湛成在年幼时曾有过这么光明的思想。
弗洛伊德说过，一个人的童年将影响他的一生，但是湛成的童年和他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
一个身处无尽黑暗却仍拥有光明，另一个则是全身心投入黑暗，黑猫不敢相信这是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如果这些都是他的回忆的话……那一定是彩旗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猫现在扔在观察着湛成，只不过不再是在湛成的意识之中，而是类似一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远方看着湛成的故事。
黑猫认为彩旗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发生了变化，事实上，也确实如她所料。
12月24日，那天天上下着大雪，将这片贫民窟染上一片灰白色。
这里不像是城市里的圣诞，城市里到处都是圣诞树、灯挂件，到处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情侣或者说将要成为情侣的人，城市的圣诞几乎总是一片非常热闹和祥的样子。
城中村的圣诞当然也并不是说非常黑暗，只是比起城市来说就冷清多了。
大家也只是象征性的挂了一些圣诞的样式，大家只是说：哦，圣诞到了。然后就象征性地“庆祝”一下就结束了。
毕竟这也不是国内的传统节日，所以天井区的各位也就当普通日子那样过了。
湛成就要在今天布置他给予母亲唤醒良知的礼物。
因为今天母亲会晚点下班，所以湛成回到家之后立刻开始布置。
“……”
湛成布置的速度非常快，彩旗的布局也十分漂亮，近乎专业的水平了。
苦于收集的旗子是来自垃圾堆的缘故，这些彩旗并不怎么光鲜亮丽，大部分彩旗上面都有污渍和褶皱，有些绳子因为断裂只能粗鲁地打个结，观看看起来非常糟糕。
但是心意是不可忽视的，这些彩旗和漆黑狭小肮脏的房间在美感上来看一点也不搭配，但是在如同在黑暗中的蜡烛一般，越是凄惨的现实却越能反映出湛成内心的光明。
不过，良心总是需要得到回报的，如果这次她的母亲狠狠地拒绝了他的话，湛成应该会彻底地死心了，黑猫这样想着。
当然死心和彻底沦入黑暗是两回事，这中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啪。
“来了喵……”
湛成的妈妈回到家，一抬头便看见了这些彩旗。
“……”
“……”
“这是什么？”
“彩旗。”
“……你把这些东西挂上来做什么？”
“这是……”
湛成愣了一下，继续说道。
“是…圣诞节的礼物。
妈妈你……很喜欢这个东西吧？”
“……”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但是……我一直想看到的…是看见彩旗露出幸福的表情的……那样的妈妈。”
“……”
“所以……我就做了这些东西，如果你不喜欢，我立刻撤走。”
两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黑猫在身旁也十分紧张地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
“……”
“…糟糕透了……”
“？”
母亲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和之前她一回来所摆着的一副臭脸完全不同。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捂着脸低下头，嘴里好像在念叨什么，黑猫和湛成都听不见她说的话。
几秒钟过后，她立刻恢复那份面目狰狞的表情。
“我…我需要你这种小孩子的同情吗？
现在！立刻给我撤掉！不要再让我看到这些彩旗！滚！”
“……”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飞快地跑进了房间，然后将门用力的关上，撞击的力度让整个客厅都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
“……
失败了啊……”
湛成一下坐倒在了地板上。
看起来他母亲的反应令他非常失望。
黑猫也对这个结果非常失望，自己的孩子用尽心力，希望用这些彩旗来唤醒自己母亲的良知，如今看来是失败了；不过黑猫也注意到了一点，母亲并没有打湛成，而是把自己关到了房间里。
或许这可能预示着有一点点的转机？
湛成灰溜溜地卸下彩旗，然后准备将彩旗放到外面的垃圾桶。
“……”
黑猫依旧呆着思考着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等湛成走出去很久之后，黑猫才反应过来。
“怎么……怎么他这么久还没回来喵？”
今天的雪挺大的……他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黑猫立刻跑出门外，环顾四周，周围似乎没有他的身影。
可能他在垃圾桶的附近，黑猫并不知道垃圾桶的位置，所幸的是大雪还没有掩盖湛成的脚印，黑猫还可以顺着脚印找到湛成的位置。
“必须要赶快行动……不然的话…”
湛成非常有可能在大雪中遭遇不测。
黑猫立刻顺着脚印走下去，先是到了一处小巷，小巷上贴着字条：此处垃圾桶维修，请到下一个站点投放垃圾；看起来湛成去了更远的垃圾站点扔垃圾。
黑猫继续顺着脚印走下去。
“……
好远喵……”
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个小巷和街道了，这路长的有点不可思路。
最终，她发现倒在了白色雪地中的湛成，手上的彩旗散落一地。
“你……你没事吧？！”
黑猫立刻上前准备将 湛成搀扶起来，但是手刚要碰到湛成的时候直接穿过了湛成的皮肤。
“啊？！……”
黑猫想起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而且这是已经发生了的故事，她没办法干涉这里的任何事情。
但现在黑猫的想法，便是要救这个倒在地上的少年，她知道这就是湛成，这就是日后将会成为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因为……现在的这个少年绝不是怪物，而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一个遭受着残酷的家庭环境的孩子，就如同自己看见的小天一样。
“不…不能这样！谁……谁能过来救救他！”
黑猫环顾四周，除了冷冰冰的墙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她此刻感到了刺骨的绝望，这种绝望与自己和小天相处的那段时间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己生于痛苦，为了追求幸福不断努力，最后却只能孤独地死在
“有谁能来……帮帮他……”
哒哒哒。
“？”
黑猫似乎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她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身影出现在白雪之中。
那个人，正是湛成的母亲。
她慌慌张张地朝这个方向跑来，见到倒地的湛成之后更是猛地摔了一跤，然后扒开自己身上的白雪，继续朝湛成扑去。
“湛成！你没事吧？！”
她将湛成抱起紧抱在怀中，不断地拍打着湛成的背部。
“你还好吗？！湛成！湛成！”
“……”
黑猫站在一旁，被眼前的这个景象惊呆了。
这是……终于艰苦的付出有回报了吗？
他妈妈现在的样子……不再像是之前一副凶狠的模样，双眼也变得有神，与之前相比似乎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
啊……”
“湛成？！你没事吧？”
“妈妈？我……我没事……”
“傻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跑这么远啊？”
“……？”
母亲的眼睛里缓缓流出泪水，语气也变得颤抖起来。
“……对不起…”
“……”
“是……妈妈一看到你想起爸爸的事情了…就想起自己的事情了……
说到底一直……都只是我的自卑而已……一旦想起以前的事情就无比后悔……只能把气撒到你身上……
我知道事情和你无关……但是…但是我没忍住……就…就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
“对不起……一直打你……对不起……”
“……”
“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的双手抱的更紧了，她的声音先是由原先的撕心裂肺，渐渐变得低沉起来。
因为她可能也清楚，自己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已经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伤疤不会因为你的止血而消失，她对湛成的家暴足够让她的孩子一辈子都不能原谅她。
她的道歉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冰雪的寒冷刺激到了她，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
随后她的情绪变得稳定，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看着湛成的脸说道：
“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两句对不起能够解决的问题，我……请……
请你……再给我一次…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
这是妈妈道歉之后，对她的孩子提出的卑微的请求。
湛成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因为他的母亲第一次对他如此袒露心声。
说是要给个机会，但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给机会；毕竟身上的伤痕也是事实，但是自己弄彩旗的这一个举动是为了唤醒母亲的良知也是事实，现在母亲良知被唤醒了，肯道歉了，但是过去的痛苦…过去的黑暗，就这样一笔勾销……
“我…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并且……把我曾经心中所想的……都告诉你，好吗？
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
湛成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什么激动的动作和表情，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达成了两年以来的目标之后，为什么能够这样冷静；或许是寒冷环境使他思维钝化，又或者是内心难以抑制的喜悦冲昏来了他的头脑，亦或者是两者都有，总之，他最终点头，选择给母亲一个机会。
孩子面无表情，但是妈妈的脸颊此时仍然留着眼泪。
“……真是的…你真的跟我以前一模一样啊……”
“……”
两母子在雪堆中紧紧相拥，天上仍然不断在飘落寒冷的雪花，他们如同在大雪中的小火堆，在极寒的世界中释放阵阵微弱的温暖……
“……”
黑猫站在白雪之中，远远地看着两人。
他们迎来了比小天好一万倍的结局，而且他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而改变了结局，没有神奇的法术、没有见义勇为的英雄，只是靠着自己平凡的身躯与世俗的精神将长期以来的黑暗打破。
湛成的母亲曾对她做出非常过分的事情，但他母亲不像是小天的父亲无可救药，在湛成两年的努力之下，借助彩旗终唤醒她母亲内心的良知，一起似乎终于都结束了。
但是……如果是这样…湛成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说过不要提起他的母亲，黑猫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出于对他母亲的憎恨，但是现在似乎并不是那样的…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徐辰反复向她强调湛成多么坏，多么的无可救药，黑猫也确实很赞同徐辰的观点，但是童年的湛成，黑猫相信即便他受到更大的苦难，也绝非无可救药到现在这个地步。
那么到底是……
“呜！喵呜！”
黑猫的头突然感到一股剧痛，这阵剧痛近乎要撕裂开她的脑袋。
似乎是一股极度悲哀且绝望的情感不断涌入她的脑中，周围的世界也开始崩坏。
“呜呜……”
头疼的感觉还在继续，黑猫随着跌落到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