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尔屏息聆听——除四周入眠者的均匀呼吸声,再无喧嚣。她悄声掀开被褥,赤脚着地,尽力保持寂静,踮脚走到墙角,轻车熟路地从墙上卸下一块砖头,留意减少摩擦的噪声。又从盒子中谨慎取出一根火柴与半截残烛。她再度停下来听了听,凉意从脚底渐渐传向小腿。随着踮着的脚,身体正微微颤抖。她反复端详试探角度,最后在墙上一下划燃火柴,仔细果断地点亮蜡烛。微弱的火苗相互交融,焦黑的烛芯再度燃烧。她立即甩动手腕熄灭火柴,生怕火柴头燃烧的动静会惊醒任何一个人。继续从“暗格”中取出仅剩的铅笔头和已经有大半覆盖字迹的粗糙纸张,她用舌尖轻触笔尖,奇异而熟悉的味道。上次写到哪里了呢?
“...团里有一半的士兵是女的,所以还好,营帐分的很开。每天洗完衣服和做完别的工作之后我都有时间去看看他们操练的样子,你是不是也这样在操练呢,查理?今天我们也有战斗训练,我打了五次,不过都只有火药,没有子弹,但是眼睛里还是进了烟,很难受,现在已经好了。我们团的军官今天也到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我听有的人说,我们编成的编制大概是单独一个团被外派的样子,可能是去哪里驻守,不用上战场。排里的其他人对我也很好,就是连长和个别人很凶。之前没有进入集结期的时候,有的姑娘会带男人回来过夜,这样她们能过得好些,她们知道我和你已经订婚之后经常分我东西吃,唯恐我遇到什么事情,要像她们一样赚钱。我跟她们说不会的,她们还是不相信。现在开始集结了就没有这种事,晚上我们总是管得很严,要给你写信也不太容易。天气变冷了,我希望上面能早点给我们发冬季的军装,好多人都感冒了,如果我们真的出征的话就没有营房住了,你也要注意身体。这封信有看不懂的内容的话就交给格文,让他告诉你那些词的意思,你也该...”
卡萝尔写到这里,活动了一下有些劳累的肩膀,随即发现信纸上的影子有些不对劲,转头看去时,却被人掩住嘴。她本能地挣扎了一瞬之后,才发现是玛丽安,排里她最好的朋友,站在她身后。
“玛丽安?你吓死我了。”她一边喘着气,一边低声说道。
“快把火熄了!那块木条在震,有人走过来了!”
“有人?夜巡的不是应该已经...”
“快点回去躺好!”玛丽安随手把卡萝尔写信的东西往墙角堆了堆,拉着她的手往床铺跑去。
卡萝尔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用被子挡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她能听见在寂静中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营房的木门被猛地打开了,火光隔着假寐的卡萝尔的眼皮闪烁,她因寒冷与恐惧颤抖着,毫无意义地祈祷一次又一次。
“起床!集合!你们这群懒鬼!起床!”布鲁连长用剑鞘击打着门框,靠她的破锣嗓子大喊着。
疲劳酣睡的人们条件反射地跳下床,站直身体,卡萝尔也不例外。但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地攥着那封未完的信件。
“好,还不错,看起来养你们还算比养猪有用点。”她轻轻拍了拍手,轻蔑地笑着。
“告诉你们,你们这群人今天交好运了。参谋长的勤务兵被马撞断了腿,要找个人过去替补...”她拿剑鞘打了一下站在她旁边的梅莉,“给我站直点!”
“有志愿者吗——”卡萝尔可以看到她身边的好多人都已经蠢蠢欲动,有的抿着嘴唇、有的则暗自在衬衣上搓着手,“——不,有人不愿意去的吗?”
营房变得比她写信时更寂静。布鲁沿着走廊走过来,一个个端详着姑娘们的脸,时不时还在她们身上摸上两把,就像在市场上查看待售的牲口。
举手吗?去当勤务兵的话,一定是衣食无忧,只要愿意...“服侍”长官就能比在这个地方要好得多。可是,查理。
布鲁已经接近她了。
“很好,看上去没有傻瓜放弃——夏因列兵,你举手干什么?”布鲁连长不紧不慢地走向卡萝尔,她略有残疾的右腿在地上拖动着。
“报告长官,我不愿意去。”
这句话可惹笑了布鲁,她大笑着,嘴里的烟草味夹着唾沫喷在卡萝尔脸上:“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舍己为人的孩子。”她乐完后,继续向前,卡萝尔松了口气,心跳却没有减速。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等一等,”布鲁拉长声音,慢慢转过身来,“夏因列兵,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长官,”她赶紧将身体挺直,随手将信纸朝着床上一扔。
“真的没什么吗?”布鲁又站到她的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只是手有点开裂,搓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一些,却不免颤抖发尖。
布鲁并没有理她,直接从她身后的床单上抽走信纸,卡萝尔已经颤抖到仅能勉强站立。布鲁并没有看她,而是提高油灯,就着光线看起了信,旋即用做作扭捏的声音朗读起来:“亲爱的查理,吻你,我们所属已经开始集结了,所以才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不要伤心...”
卡萝尔听到这些,已经涨红了脸,愤怒与羞耻地低下头,眼前也已蒙上一层泪水。
布鲁停下来,托起卡萝尔的下巴,将灯举到她面前:“这么说,我们的小美人还是个贞洁烈女了?看看,这要哭出来的样子多可爱啊。”卡萝尔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布鲁将灯与手移开,左右看了看,大喊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既然在征兵的时候填了要担任勤务,就该有做婊子的准备。你们又期望着不出生入死就拿薪水,又不愿意当婊子,那就等着工作到累死吧!告诉你们,你们不愿意在这里待,从作战部队想换过来的大有人是!要滚就现在给我滚出去!”
“不过嘛...对于我们夏因这种又贞洁又美丽的上层小姐来说,那些浑身虱子的大兵哪配得上她这样高贵的人啊。没事,我们这就找长官来帮她开了这个苞,这样她大概就心满意足了,你说是吧,夏因?”她笑着用拿着信纸的手拉住卡萝尔松垮的衬衣后领。“就是你了,你今晚给我好好去服侍服侍长官,他要是愿意留你的话,这个勤务兵就你了。要是不愿意嘛...就回来好好给我挨那些下等农民的透。”
卡萝尔只是继续闭着眼,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你他妈给我听明白了没有!是不是还要我再说一遍!”布鲁的声音在她耳边继续轰鸣,让她鼓膜发痛。
她哽咽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是...长官...”她走向自己的床旁,想从床底拿出自己的军服换上。
“不用换衣服了,总归要脱的,你就这样给我过去吧。哦,对了,把你的信也拿上,最好给长官好好读一读,体现一下你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是不一样的呦。”
卡萝尔又闭上眼,深呼吸。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你还要我挽着送你过去不成?”
卡萝尔没有再看她,自己走出了营房,外面的雨后草地泥泞潮湿,寒气袭人,冷风从衬衣的下摆灌入,吹遍全身,阴森冰冷的月光影绰地描出前路轮廓。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校场另一端的屋子的,也不记得她如何在自己从未有资格的进入的、处于午夜寂静中的建筑物中找到参谋长的房间的。
或许是寻声而至吧,做个猜测的话。
那扇门前有一个窗户,月光透过玻璃投下,映出她的呼吸。她倚靠在一旁的墙上,本该清晰的话语,此时是无意义的声响,传入她的耳中。她不敢叩开那扇门。
她就这样靠着,蜷缩在墙旁的一个角落,含混的声音灌入耳中,刺骨的寒冷渗入身体。过了一秒,还是过了一生?她都不在乎了。
门打开,漏出一丝光线,卡萝尔的顶头上司维多利亚.艾伦中校提着灯从里面走出,她本该对团长敬礼报告的,可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空而轻,她只是什么都不想做,继续倚靠在墙上。卑微身影隐于月光找不到的卑微角落,艾伦中校快步走过,理所应当地没有注意到这只蜷缩的小鼠,不久就消失在黑暗中的拐角。
中校离开后的门仅是虚掩,没有感觉到风,而木门仍固执地慢慢向内打开,投出火光与温暖的空气,呼唤着卡萝尔面对命运。
“是忘了什么东西...”爱德华.卢森堡少校仍在书桌后只顾眯着眼睛阅读手中的书籍。
卡萝尔吸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
卢森堡少校见无人回应,从书籍中脱身抬头,见到门口衣着单薄的少女时惊愕地呆滞了一瞬,随即用提高了几度的犹豫声音问道:“请...请问这位...”
“长官,卡萝尔.夏因列兵,前来报告。”卡萝尔有气无力地敬了个礼,她的声音轻微缥缈,然足以听清。
“哦哦...好...夏因列兵,你看起来不太好,先坐下吧。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卢森堡少校从桌后站了起来,单手扶着桌子,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不用了,长官,可以...直接开始吗?”卡萝尔用左手轻轻搓揉着脖颈旁裸露的肌肤,再次闭上了双眼。
“开始什么?我...坐下慢慢说吧,夏因列兵。”这次少校倒是往前了两步,但还是为此愕然。
“长官,我是你的勤务兵,至少今晚...”她向椅子走去,刚迈出一步就重心不稳地向前倒去,所幸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椅背才没有狠狠摔在地上。
等到少校反应过来,跨步帮忙的时候,能做的也只有扶着她抓住椅背的那只手,引她到扶手椅上坐下:“天啊,夏因,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长官。”卡萝尔靠在椅子上,没有做任何反应,她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命运。
“你的手像冰一样冷,我天。”少校将椅子半抬半移到了壁炉边,在那里,卡萝尔觉得有热流在皮肤外流动,却没有给表皮外的任何地方带来感觉。
“长官,没有必要这么温柔,我不...”
“你先暖和一下再...这是什么?”少校从地上拾起那张揉皱的纸片。
“我写的信,长官,连长让我一并带过来。”
“你会写字啊,那很好。”少校拿着纸片回到书桌前,凑近油灯开始查看。
“纸张太糟糕了,夏因,配不上你的字,等下你回去之前从我这里带张纸回去吧。对了,你之前说你是我新的勤务兵是吗?”
“是,长官。”
“是这样啊,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吧。你坐着就可以。”他从书堆下抽出一张新的纸,拿出插在墨水瓶里的笔开始书写。
“是,长官。”
“请问你几岁了?参军多久了?”
“19岁,参军三个月不到,长官。”
“那为什么要参军呢?”
“家里没钱了,急着把我嫁出去,但是刚刚订婚,查...我的未婚夫的母亲就重病了,他又失业了,我们只能参军来赚钱,他怕我有危险,就要求我去了勤务部队。”
“哦,你的未婚夫在哪里服役?”
“第21步兵团,现在驻守斯维德安。”
“唔,还不错,我和21团团长的关系挺好...你的算术和读写怎么样?”
“我只会最简单的算术,不是很难的文字我大概是会的,我觉得您没有必要...”
“会做哪些家务呢?”
“对于穷人家的活来说我都可以干,但是我还没有为富人工作过,不知道能不能合您的意。”
“能够忍受毫无意义的喋喋不休和无止境的整理吗?”
“我...我一点也不在意这个,长官。”
“会骑马吗?”
“不会,我还没有机会骑过马...”
“下一个问题如果太过分的话,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你是处女吗?”
“我...”卡萝尔刚刚舒缓下来,此刻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她蜷缩在椅子上,咬紧嘴唇,左手抓紧衣摆,“我已经...”
“那挺好,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的马在营房的马厩里,就是那匹棕色的年轻雌马,我叫她‘柳叶’,从明天开始就由你去喂养她了,有空闲的时候也可以把她牵出来练习一下骑术,我这几天都会很忙,不能教你,我会去找一个骑兵教你一些最基本的骑术的,她性子很温和,你们应该能相处好的。”
“额...还有,是该由我负责购置勤务兵的衣物吗?我以前没有了解过这个。你没有别的行李了吗?”
“我的行李都还在营房里面,因为...今晚行使职务的时候用不到,连长不让我带过来。”
“今天都这么晚了,也没有什么你需要做的了,要不你还是先去休息...哦,我真蠢,小房间里还没有布置过。那
这样,我到这里还没有用过床铺,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我的床上休息一晚。这几天我都不怎么会回房间睡觉,所以你睡一晚也没关系。”
“那长官,你的意思是明天晚上再用到我吗?我准备好了,都没关系的。”卡萝尔垂下头,脸红着勉强吐出了这句话。
少校停下笔,有些惊讶地问道:“明天晚上?我倒不是一定需要,但是我觉得勤务兵白天也应该工作...”说到句末的时候,他在熬夜当中渐渐迟钝的大脑才理解了一切事情之间的联系。
“靠,那群老头子说的原来是真的啊。”这是卡萝尔第一次听到少校骂出脏字,之后她还有很多机会听到类似的言语。
“夏因列兵,你是自愿来的吗?”
“不是,长官。”她的声音第一次正常起来,而非如同之前缥缈而近乎无意识的应和。
“我知道了,如果你不愿意留下来的话,我会帮你向布鲁说明情况,你可以继续回到勤务连工作,之后遇到类似情况也可以找我,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也没必要做明面上不能说出来的事情。你的信我抄好了,剩下没写的内容我擅自帮你补了一下,不嫌弃字难看的话,明天你就可以寄出去了。”卢森堡把笔插回墨水瓶,靠在椅背上活动脖子。
“这是我的荣幸,长官!”卡萝尔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敬礼,却因冻得发僵的双腿跌回了椅子上。
“再多坐一会儿吧,夏因,明天拿着这张单子,”他向卡萝尔挥了一挥另一张纸,“去军需官那边领新的军服和其它你需要用到的东西,记得多领一条裤子,我记得女式勤务兵军装是套裙式的,在战场上这样很不方便。然后你再把私人物品带过来就可以了。”
少校再次站起来,走向之前卡萝尔观看斟酌已久的门,因为久坐的关系,步伐有些摇晃:“因为那些原因,如果不想睡我的床,今晚就请在椅子上将就一下...我去拿条毯子来,你只穿这点的话会冻坏的。”
门合上了,温暖的室内只剩下卡萝尔坐在扶手椅上,她注视着不知何时散落于地的一张纸页,不知不觉地唱出了上面的内容:
“斯命无数,
斯日无垠。
维春维晓,
欲与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