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说是座山,不如说是一座城市公园,曾经的一片小山丘,在城市建设的浪潮中被包围的城中村,北侧直抵中心大道,人民医院依山而建,隐藏在这一片绿心边缘,东侧混乱的街巷后难以寻觅,南侧甚至还有农田,西侧则是封凌二中,西北角靠佛光广场,当真开辟了一小块茶园。从广场走进红砂岩雕的双凤门坊,几株热带棕树撑开它们的绿伞,绕着树干一圈圆木桌椅,青石板打造的茶间,背后十一坐香樟的山,头顶如同绿色的夜空,星星点点洒下日光。一杯封叶青,大部分人便可这样了却一个周末的上午。

宋建临斜卧着,吸管转动在指尖,扶着下巴,眼角飘忽在林荫之外,万千一只手扶着藤椅,一只手靠在木桌面上,笑嘻嘻的讲这故事;宋建临斜卧着,吸管转动在指尖,扶着下巴,眼角飘忽在林荫之外;吴忧低头看着桌上翻卷的木纹,包不庆只是盯着前面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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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读书人发现自己能让别人的庄稼长得又盛又好,考此帮助他人,也赢得了一笔财富和爱的人。弱冠那年,他一天带着未婚妻决定搬到沿海地区去,过更好的生活。在官府开设的跑马道驿站外,两口子正准备挑马,一伙强盗冲进来砍断了所有的拴马绳,转身便跑了。马受惊,四散奔逃,官府管理人员也无能为力,读书人猛的发现自己恰好带了把西域银刀,一惊,想到自己可能会被误认为是那土匪,然而一队持枪拥盾的士兵已经冲过来了,

‘你躲在马槽里,我去吸引离开注意力。还有,别说你认识我。’

说着,他背着全部的家当,跨上一匹还没逃走的瘦马,一骑风尘远去。

八年里,他被官府通缉,逃犯罪加一等,流浪过隶洲大地的大半个江山,隐姓埋名,随风随流,在最偏僻的茅店打尖,在野路无人之处露宿,最终来到了隶洲南部偏远多山的地区,中央统治者的长策已无法触及之地。那是一个绿柳成荫的山沟,瀑流蒸腾起的水雾在骄阳下五彩纷呈。读书人衣不蔽体,已三天不食人烟了。他本以为自己就将死在这蛮荒之地,但狭窄山路旁盛开的鲜花,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低语,

‘再走一步’

于是柳暗花明,竟又有一村生在对面半山坡上。村民找到了他,毫无怨言的接纳了他,村民几十年里连一个外面来的人也没见到过,更不提对他的通缉令了。第一年他住在村祠堂里,第二年,大家便合理为他造了建新房。他凭借他生长植物的能力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与爱戴,他又带领村民建了一座跨过河水的悬索桥,开辟了另一处山谷里的谷地,五年年后,他已成为族长的副手。正当他的新生活渐渐驱散他曾经的阴影的时候,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一日,他在南坡的香蕉林里观察收成,发现竟有母子两人衣衫褴褛的倒在路旁,他急忙救起两人回村,他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村民们给这二人备床喂水的时候,读书人一直愣愣的看着女人的脸,三十来岁,与自己不先上下,

‘天哪!’

他蹲在田埂上沉思,他站到吊脚楼顶沉思,他爬到山顶迎风沉思,就是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么多年,她经历了什么?

她醒来了,见到他,述说了这一切。那天,她没有被士兵怀疑,这些年里,她一面为他平冤,一面打听着他的消息,她寻找当初受过他帮助的人们,希望能给他作证他的平行,但官府不听这一套。她日夜操劳,不分昼夜,生活全靠好心的房东帮助。直到十年过去了,事情才有利转机,她偶然在楼下酒馆见到士兵长,听她诉说了整个故事,士兵长很受感动,决定帮助她平冤,跨境调查了多起案件,认为这是一伙西域的羌族人所为,动机未知。然而其行事诡异,如影如风,不留踪迹,非常人所能为,但终究平了他的反。当她接到他的无罪告知书,整个世界的冰川消融了。她四处游荡打听,思考他可能的藏身之处,找到他,告诉他这消息,风雨兼程五年,终于,今天……

她已经说不下去了,他紧紧的拥抱着她,泪水浸湿了两人衣襟。

‘我们哪儿也不再去了,就在这里,每一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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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双手交叉托在腮上,静静地讲完了他的故事。

光斑摇曳在金黄的桌面上,我们五人的身上。从绿荫中向门坊外望去,已是耀眼阳光下的车流了。

“这样撒狗粮好吗?”吴忧抱怨了一句。

“有深意吗,没意思没意思。”包不庆丢下半杯茶,往后一仰,靠在椅枕上。万千只是邪魅一笑,看向宋建临,谁没有说话。是啊,新的人生,曾经的人,过去的时间,一起在此时交汇,沿着这点平淡的生活又能算什么呢,身边的现实此时显得一点也不真实。

我起身去倒茶,茶楼在靠近街区的那一侧,圆木砌的接茶箱,青苔沾湿了青瓦,滚水溅出杯沿,却也不觉,我低着头盯着茶杯往回走,恍惚间撇到一些蓝色与绿色,回头一看,真是三个学生样的凑在一起对着桌上什么东西指指点点。那衣服似乎就是榕中的校服,天蓝底,青绿色的枝叶的图样,初一年级还没发罢了。我悄悄凑上去瞧了眼,桌上摆的是一张粗略设计图纸,一旁还打着不少草稿,一个眼镜指着上面画的一条条带箭头的曲线争论着什么,什么‘伯努利’,另一个乱头发则抓着一张截面图不放,旁边列这一堆方程,‘这样会不稳定!’,正看着,万宋吴包四人也跑了过来,眼镜停了下来,其他人也都转过头看着我们,

“你们是初一的新来的吧?”眼镜打量着我们几个,“开学的时候好像见过你们”,他看了看我和宋建临,“你两当时追着另一个人到处跑,对吧”

“……”

“这些图纸是?”万千已经就凑近进去瞧了。

“平羌漂你知道吧,我们的船”

这伙人正是我们初三的学长,去年漂流凭借其自己设计的木筏一举夺冠,是今年的卫冕赛队。

“为了追求速度,他把船设计的又窄又高,去年船过铁索桥的时候差点翻了!”乱头发开玩笑死的对着我们说,“船的平衡力矩不到三百,要是载上今年这头猪根本不知道会发什么!”这所谓猪也不过是另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拿着小刀刻着什么。“谁叫他力气大呢。”

“今年不比去年,博思学校的人也要来”眼镜的语气逐渐犹豫,停了下来。

‘博思’,多么熟悉的名字,那是小学升学季的往事了。那所开设在远离城区的荒凉郊外学校似乎就是在这几年带在封嘉大道旁落户了。每次坐车去嘉靖总会路过,那大片高墙后的外洲式建筑群,孤零零在虎溪镇的沃野中。同行的人们总会对此流露出敬畏之意,收敛了一路上七大姑八大娘一箩筐的谈资,陷入了深深地沉思。这是封凌山市第一所外来学校。

虽然初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封凌山人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嘉外早就在干这些事,但当真在自己城市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学校时候依旧是兴致高昂,何况还是沿海来的,兴许比带‘外’字的还高一级呢,自是蜂拥而至。

“据我一个考那去的朋友说,博思一届至少有两千人”吴忧右手比着一个二,“两千人!”

乱头发开始显得很伤感,“想当年,我们学校也是封凌一哥的存在,哪里还需要学校亲自去到处挖人,大家都排着队来争着来呢!”

“当初我们刚来的时候的初三还有十一个班,六百多个人”眼镜侧着脸,没有看着任何东西,“今年你们年级只有七个班对吧?”

“三百多人”万千在一旁靠着椅背。

眼镜叹了口气,乱头发一脸纠结的看着闭着眼望天的他,也无可奈的摇摇头。眼镜开口道:“今年望江一中没有来我们学校招生。”。乱头发看着桌角,“过去每年新初三都会至少来两三个老师,听说博思去了一个团的人,有望江一中的,有望外的,还有江油中学的”

“他今年暑假去望江的夏令营,有个预招的报名,他去报了学校名字,回头看见对面转手就把他填的资料丢垃圾桶了……”乱头发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谨慎地环顾了一下。

“没事儿,也好让新人早点看到现实。”眼镜头也不抬,“……同行的几个博思的朋友,还有嘉外的,现在都和江油中学搞什么签约了。”

一时间四下寂静。那些摆在展览室的公式与实验,那些年年挂在榕树枝上的喜报,那些名人堂里高就的学长,那门前可在花岗石里的四个大字‘古榕中学’,如今想来,不过是一所百年老校势微的遗荣与怀念罢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去找木匠做工去了,回头再见吧!”眼镜匆匆卷好图纸,乱头发似乎还在惆怅,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个人放下了他的小刀,从身后提出来一个竹篮,万千凑近一看,满满镂刻的核桃,不少还残存着青果皮汁液的鲜腥味,“这些给你们罢”。拣出来一个核桃,竟还是镂空的,一个城市的角落展开在这一个零维圆点上,却又层层深入,街巷深处的深处,一眼难尽。“高手,高手!”包不庆搓着手,目不转睛的盯着。

“他就这德行,”眼镜回过头,“没事儿就喜欢刻核桃,这是他昨天才去馒头山摘的,刻了一上午了。”说罢,这三人便一起朝门坊外走去了,消失在穿行的人流间。

“我家门前也挂了两串核桃,说是可以辟邪。”吴忧摸着下巴,可惜没有胡子。

“我看这玩意就分外邪乎”宋建临一手托着肘,一手指着这篮核桃,“我隔壁老大爷一天到晚就爱着核桃,挂在脖子上,塞在被子里,拿在手里揉,今年都一百三十二了,还能说话。”

“不过我们拿着又能做什么呢?又不能吃,对吧吴忧。”包不庆一边抱着吴忧,一边拿起一个核桃抛起,再一把接住。

“我们把它们拿去送给那些医院里的老人罢。”我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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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深入这片凤凰山,竹篱门后的田坎小道,荒废已久的碎田里蓬勃出新的生机;走到不知名的水泥小路上,迂回在这片绿色的起伏间,积柳成荫,路旁的垒石缝中窜出枝条,转角间,香樟林后浮现出一栋旧楼,门前发青的混凝土柱子上挂着掉漆的木牌:

‘光明小区’

小区里,越过矮墙,可以看到来时的凤凰山和二者之间的谷地,其间间或有几栋平方在微风中若隐若现。当然,这都没有走出这个小区,一片迎春花从一栋白色瓷砖的建筑上流淌下来,在正午的骄阳下耀眼不堪。

“这边是人民医院住院部了”

在这里,医院与这片香樟的森林没有明确的界线,在往山下一点的门诊部可能还要考虑一下救护车的感受,但住院部的大楼便可随意的建在山腰上,要说宁静安神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虽然深入城市内部,却又能洁身自好。林间只有几条没有阶梯的盘道,久了没人走也会生了地衣,只有较远的那条小道上有个白大褂推着一个老太婆慢慢悠着,而老人在……吹泡泡!

“无怪乎上了年纪不能自理的老人家里有点钱不会送到养老院,而要送到这医院里住着。”包不庆对着这一篮子湿溜溜淌着水的核桃,左手提,有手提,抱着也不是,扛着也不是。

一绕一绕总算走到这白色的大楼门前,自动玻璃门无声的移向两边,一旁柜台后的引导员瞧见我们一行五个人,愣了一下,丢出个本子。

“探亲登记一下”

“不是这个,我们来是想把这些核桃送给病人们。” 包不庆凑上来拿出一个核桃,“你看,镂空的咧”

引导员看着被打湿的本子,笑容渐渐凝固,万千和宋建临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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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门前的花台旁边,望着山下市井的喧嚣,想起还没吃的午饭,竟然有些伤感。

“没事儿,这些核桃我们分了,也算是纪念吧。”包不庆试图把那篮东西塞到每个人手里,但失败了。我凑到万千旁边,

“欸,你说,那个故事究竟想表达什么,我觉得这不是他原本的面貌吧?”

“你觉得呢,你可以先猜一猜,”万千只是瞪着圆眼睛傻笑,

“猜不到可以去街边小摊上找呀,这种东西那里还不多吗?探究其中的秘密,看破现象的本质,掌握事情的真相,抓出凶手,名侦探再世,都是你夏洛云,福尔摩申。我看好你哦!”

我承认我想打人了。

于是乎该回家还是得回家,热热剩饭一切都好说,包不庆总算从哪找来一根棍,和无忧搓着一起抬那篮子,一摇一摆都得到悠哉悠哉。

“那老太婆人还在吹泡泡呢”宋建临走在前面瞧着,一个小伙子推着她的轮椅在路旁的草坪上,老太婆手里拿着佛光广场里小孩玩的吹泡泡玩具慢悠悠地吹着,吹了几个也不急,静静地看着它们飘飘然消失在阳光下面,才又把吹棒申到那管子里,继续吹,后面的小伙子看她吹得累了,便帮着给吹,一口气吹了好多又大又颤动着的泡泡,阳光折射在里面,五彩斑斓,老太婆看起来高兴极了。

“过去瞧瞧”宋建临走进草坪,包不庆眼镜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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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她的护理员啊,”小伙子二十来岁的样子,“其他病人哪里会想出来呢,巴不得躺在床上。这位大娘倒是每天要出来走呢,她就爱-吹-泡-泡。”老太婆似乎根本听不见,自顾自的看着那些泡泡,微笑着。

……

“谁知道呢,她女儿也在外面打工,应该没别的亲人了。唉,这就是老龄化的社会喽。”

……

“你们要送这篮子核桃?你们认识吧!她就喜欢核桃哩,要是在病房吹不成泡泡她准拿着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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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不庆这下两手空空背在身后,走得像个地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