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勾陈站在院子中间四下打量。

“吾喜欢这间房舍,清正洁白,一尘不染,比外面的空气更加清新。”

“呃,是吗?”

刚从屋子里面出来,换好了衣服的水无清面无表情的说道。

她刚才查看了一下伤势,只是皮外伤,她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竟然会这么结实。

“汝家里只有汝一个人?”勾陈问道。

“不,我还有一个哥哥,以及王叔,他是我家的仆人。”

她刚才进屋看了一下,兄长今日当差不在家中,而仆人老王也早早睡下了。

“很安静。”

“的确很安静,毕竟墙外面就是坟地。”

水无清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她家的院子地处偏僻,方圆一公里之内没有别户人家。

隔壁的坟地正是她家的祖坟,而这宅院本来是长期供守墓人一家居住的,只是现在辟为她兄妹二人的居所罢了。

勾陈心满意足的驻足转头向水无清道:“此清正洁白之所不应为凡俗所污浊,吾所过之处藏污纳垢,登堂入室之前,理当净足洗面。”

“哈?”

勾陈看她一脸懵的样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吾之仆何以愚鲁至此焉?”她失望的摇摇头。

“抱歉,我真的没有听懂,也许你已经习惯了这样说话,但小女子毕竟才疏学浅啊。”

“吾之所言怪哉?”

“甚怪!”

水无清模仿对方说话答道。

勾陈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凑上前来,几乎和水无清脸贴着脸,甚至于勾陈那长长的睫毛都扫到她的眼皮了,这让水无清浑身不自在。

“休要乱动。”勾陈闭着眼睛说道,水无清只好照做。

她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顶着她的头,·很像鹿茸,却又没有那么毛糙,她想抬头看,却又不敢乱动。

不多时,勾陈把头移开。

奇怪,勾陈头上什么都没有,那刚才碰到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勾陈慢慢张开眼睛,在这过程中,水无清仔细观瞧她的正面,果然,眉眼如画,唇若涂朱,如此美丽的女子,当真不是公主吗?

勾陈眉头微挑,薄唇缓缓张开:

“这个说话方式,还真是奇怪,但吾似乎只能适应。”

“刚才是怎么回事?”水无清还是一头雾水。

“一点小诀窍罢了。”

勾陈却又说道:“仆人,去给吾打洗脚水来,吾要洗脚。”

“仆人?你说的是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勾陈反问道,“莫非你忘了在公园时候汝说的话了吗?”

原来那不是开玩笑的吗?

我才不是你的仆人啊!你这是什么态度!明明就是我看你可怜才把你捡回来的!你应该感激涕零才对!

本来,水无清是想这样向她抗议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她垂头丧气的去厨房烧开水顺便弄晚饭,因为平时哥哥都不在家里吃,所以她只会准备一人份的晚餐,食材都是家里的老仆人事先收拾好的,水无清只要下锅就行了。

水无清走后,勾陈一个人在院子里的坐下来,冰冷的月华在她乌黑的秀发上流泻,其周身蒙上一层虚幻的光晕。

勾陈打开《山海经》,她随意翻阅,绝大多数页面依然是一片空白,尽管每一页的下面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但翻开一看,还是和前页一样——只有一页是例外的。

一个如豹似鸟的怪物画在纸上,而其下写着:“又东五百里,曰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蛊雕。”勾陈挑了挑眉毛,她一眼即认出,纸上画着的,正是之前袭击她们的怪物。

勾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正要仔细看时,却突然听见耳边传来奇怪的叫声。

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声音是从石阶下面传来的,遂弯腰寻找,却一无所获,但声音一直响个不停。

“莫非……汝在这里?”

勾陈自言自语道,伸手翻过画有蛊雕的页面,却看见后页微微隆起。

她略加思索一番,刷的一下把书页翻开,紧跟着一个身影从她怀中窜了出去……

水无清把劈好的柴禾往炉膛里填,然后蹲在锅台前等着水开。

夜深人静,墙外柳树的影子落在院墙上,被穿过墓地而来风撩动得沙沙作响。

她伸长脖子向外望去,院子里黑漆漆的。

而却在此时,水无清耳听得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野猫窜进了院子里面。

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这里地处偏僻,常常有从街区被赶出来的野猫野狗光顾,有时候赶上哥哥不在,水无清会喂点吃的给它们——因为哥哥从小就讨厌猫猫狗狗,一看见就要赶走,要是被他撞见水无清投喂,免不得是一顿骂——所以有个专门盛放剩饭剩菜的破碗放在厨房的门口。

水无清看看那灶上的铜壶还有一阵子才会滚沸,索性站身来,准备到外边去喂喂食。

但就在这时候,她却感觉不太对劲。

声音有些杂,而且越来越大,听着就好像有一百来只野猫打架似的,别提多闹心了。

水无清心下里奇怪,什么时候进来这么多野猫?这可不得了,虽然她挺爱护小动物的,但要是野猫拖家带口的在这里扎下窝来可就麻烦了。

她连忙跑出去,抬眼一看,呆住了。

怎么回事?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但那声音不止没散去,反而愈来愈近,耳朵都快被灌满了。

可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正奇怪间,突然一个影子从墙根下的灌木间跳过,水无清马上就跑了过去。

她把头探入灌木丛,只见在月光下,一只笑动物正蜷缩着身体趴在墙根儿下面,一身杂斑毛,看背影像猫,但又比寻常猫只大一些,而且尾巴特别的粗。

水无清正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却突然转过头来。

这一回头,吓了水无清一大跳。

因为这东西分明就不是猫也不是狗,虽然外形很像野猫,但它脸中央却长着一只巨大的绿油油的眼睛,张开大口,从其喉间竟然发出上百种声音,而本来以为是一条粗大的尾巴,现在看去,却分成三股!

独眼,三尾,还有这夸张的叫声,这已经不是什么动物的问题了,这就是怪物啊——和蛊雕一样的怪物!

水无清吓得连连后退数步不待多想,抓起身后的笤帚就要往上打。

却见那怪物嗖的一下,跃到屋顶,在月光下对着水无清龇牙怪笑。

这真是让人心底里发寒!

她正束手无措,就在此时,却忽然听的从旁响起勾陈的说话声:“《西山经》曰:西水行百里,至于翼望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名曰讙,其音如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

勾陈信步走来,口中念念有词。

水无清诧异的望向她道:“莫非你又知道这是什么怪物了吗?“

勾陈傲慢的白了她一眼,“吾不是都说了吗?是一种名字叫做讙的动物,别看它那副模样,其实对人无害,和蛊雕不同,放在家里可以御凶,而且要是吃了它还能治黄疸病。“

“吃?那怪物能吃?”

“是动物,不是怪物。”勾陈纠正道。

月光下,她的侧脸泛着微微的白光,水无清总觉得她就像水汽,似乎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了。

名叫“讙”的怪物,不,动物一看勾陈向它走过来,立刻跃上房顶,月光下,那独眼发出油绿的荧光,一口白牙晃煞人眼。

水无清心里紧张的不行,却只见勾陈把手往身后一背,快走几步,突然纵身一跃,往墙上一踩,三两步上的屋顶。

“一轮明月,两袖清风,满园花香,既然已经享受到了,就赶快回到书中去吧。”

迎着月光,勾陈挺立在瓦片上,满头长发随着夜风飞舞,她看着那名为讙的怪物喃喃说道。

讙只是看着她,勾陈略加凝望了片刻,却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放在唇边。

这笛子是有翠竹削就而成,还有两片翠绿的竹叶长在枝上。

勾陈慢慢吹奏起来。

笛声悠远悠长,如流水松涛,在夜风的推送下融入月色之中。

那怪物开始的时候全神戒备着,随着笛声飘荡而来,它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直到完全放松的趴卧在青瓦上。

勾陈走上前去,轻轻的把讙抱在怀中,用手抚摸其背脊,讙发出愉悦的又难以形容的叫声,她将《山海经》打开放在地上,讙随即跳到纸上,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勾陈停止笛声,将书本合拢,夹在腋下,向下望了一眼。

水无清早就泪流满面。

勾陈笛声似有魔力,直抒胸臆,率性而为,而直达心灵深处,闻者无不落泪。

她沉浸在音色的余韵中久久不能自拔,勾陈纵身一跃,从屋顶落下,她落地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月色下,身影如此空灵虚幻,水无清痴痴的看着她。

“到底……你……”

勾陈眼波流转,她的面上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在笑,还是没有在笑?

“吾,想起来了。“勾陈低声道。

水无清一听,赶忙缓过神来,急忙问道:“莫非回忆起自己的身世?”

“不,吾只是想起,不过是叫汝打个洗脚水,为什么这么长时间?”

勾陈的责难都写在脸上了。

莫名其妙的,水无清不觉得为难,却反而被勾陈那双明眸所吸引。

这时候,厨房的水壶发出呜呜的声响,水无清这才想起灶上还坐着水,她赶忙转身跑向厨房。

等回来的时候,勾陈正坐在石阶上面,她脱掉水无清的长靴,裸足踩在冰冷的石头上。

水无清走过去,把水盆放在地上。

刚要起身离开去厨房,一只玉足却伸到了她的面前。

水无清皱了下眉头。

她抬头和勾陈四目相对。

心说,早就应该预料到了。

水无清叹了口气,本来已经半起身,却又蹲了下来,她用热水浸透毛巾,在勾陈光滑的脚背上擦拭起来。

勾陈双手拄着石阶,半仰着头,一双明眸兜着皓月,云彩在她双眼里穿梭。

水无清捧起清水浇灌在勾陈的脚背上,看着清水从她的指缝间流淌下去,心里好像有种奇怪的畅快感。

“那只动物没有危险吗?不会袭击人?”

大概是觉得气氛有点诡异,水无清没话找话道。

“讙非凶兽,它之所以急着跑出来,大概是预料到了你家将有凶事发生,特来相助的。”

“凶事?什么凶事?”水无清急忙问道。

“吾不知道,你忘了吗?我失忆了。”

“对不起。”

水无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勾陈道歉。

静默的水流在勾陈白玉般的脚趾间流过,水无清用干爽的毛巾帮她擦干双足,然后端着水盆站起身来。

她转头看着,勾陈仰望明月的侧影如此虚幻,水无清不禁猜测,她的双眸里所倒映的世界和一般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总觉自己对这个神秘的少女越来越好奇了。

“大小姐?我刚才听见说话声,才知道您回来了,家里可是来了客人?”

正说话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水无清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老人披着衣服佝偻着腰站在月亮门下,眼睛落在她受伤的胳膊上。

“大、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您、您怎么受伤了!?”

“啊,王叔,不用大惊小怪,只是一点擦伤,不打紧……”

“啊啊啊!大小姐受伤了!不行!绝对不行!我!我去熬药!叫郎中!准备后事!”

“不是,王叔!准备什么后事啊!”

水无清来不及阻拦,老王飞也似的往厨房跑去。

“汝家的仆人精神真好。”勾陈在后面说道。

“哎,王叔最近时不时的有点犯糊涂,上了年纪了,哎,我得去看看他,别把自己给伤到。”

水无清说着,就端着水盆向厨房跑去。

勾陈只看她一眼,又回头来,一人独身院中,举目相望,月色迷离,夜风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