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野果,说不定贫僧就被它拿来果腹了,虽然佛祖割肉饲鹰以成无上佛法,但贫僧到底还是六根不净,当时吓得都差点尿裤子,唯一的念头就是感谢佛祖保佑,让贫僧这臭皮囊还是留了下来。”空山自嘲的苦笑道。
“师父,您真看见,那是头怪物?不是山中的走兽?”
“贫僧肉眼凡胎看不出什么妖魔鬼怪,但野兽也还是认得的,此地从来没有那种大型的兽类,而且从它进门之后小心翼翼的举止来看,怕要比野兽聪明的多。”
“也可能是一只猴子盯着一颗烂透的瓜然后故意骑在另一只的肩膀上,让汝以它们是怪物呢?”勾陈猜测。
“勾陈,如果猴子有这种智慧,不管它们长什么样,在一般人的眼里,都可以被称为怪物。”水无清提醒道。
水无清总觉得勾陈自打见到法师之后,就想方设法的要否定怪物的存在似的,可是又不明白她此举动机为何。
“汝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对吧?”
“仆人。”
“嗯?”
“吾发现,汝刚才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哪句?”
“汝说‘在一般人眼里’。”
“对,这句哪里有意思?”
“这句话似乎是在说,汝相当一般?”
“我就是个一般人,一般的女人,一般的学生而已,所以,没错。”
“哦,看来吾发现了汝的一个缺点。”
“一般?”
“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哈?”
水无清被勾陈说蒙了,不知道她突然在说什么。
但勾陈显然对于继续这个话题没有多大的兴趣,她转头对空山道:“叫汝空山法师好吗?”
态度谦恭,笑脸迎人,明眸皓齿,如沐春风。
这女人的城府实在是太深了!水无清思忖。
“空山法师,吾很好奇,既然汝三天前就已经遇见过这个怪物,为何还在此地逗留?汝不怕吗?”
勾陈的这个问题也是水无清的疑问。
的确如此,这间茅屋结构简单,墙壁单薄,就算是把门再加上几道锁,那怪物稍微使力,也能破门而入,既然如此,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不赶快离开呢?
“是这样的,施主,贫僧虽入沙门,但到底还是未脱凡胎,六根不净,自然也会害怕,”空山笑道,“其实自那之后,那怪物每天都会回到此地,但贫僧准备了一些野果,山菜堆积在门口,次日清晨,保证消失无踪,想来怪物吃饱喝足,自然也就没有害人之心了。”
“是这样啊……”水无清连连点头。
但勾陈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的。
“法师,汝还没有回答吾的问题,既然第一天就知道此地有怪物,之后为何还要留在这里,甚至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怪物以活命,明明直接离开不就可以了吗?”
“喂,勾陈,你太失礼了!”
“施主,无妨,这位施主果然敏锐!”空山法师由衷称赞道。
“吾叫勾陈,法师。”
“《易冒》曰:‘勾陈之象,实名麒麟,位居中央,权司戊日。盖仁兽而以土德为治也’,真是好名字!”
水无清闻听此言,心里震动,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她不禁陷入沉思,在刚才法师的话中,她听见了让她有些在意的词,其一自然是“勾陈”,而其二,为“麒麟”。
“法师还懂得这些?吾以为和尚只会念经呢。”
“贫僧俗家乃是当地的学政,自幼粗读过几本散籍,惭愧惭愧。”
“那接着刚才说,法师,汝为何不直接离开,还要逗留在此险地呢?难道这是佛家所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汝想度化这怪物?”
“哈哈哈,勾陈施主,你是太看得起贫僧了,非也非也,贫僧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贫僧先前所说,贫僧曾发下誓愿,不开悟绝不出这片树林。”
“为何?”勾陈撇着嘴问道。
“为何?”
“为何。”
这一下子居然把空山法师问住了。
“施主,这……这让贫僧如何回答?这是贫僧的誓愿。”
“吾听到了,汝没有必要重复,吾只是好奇,汝的誓愿和离开此地有何冲突?”
“这……”
“法师,别理她,她就是这样,时不时的就跟人胡搅蛮缠。”
见法师为难,水无清赶忙出来打圆场。
“不不不,施主,贫僧困于此地已经十多年了,却始终不能参透佛法!”空山法师趋身向前,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若勾陈施主有何高见,贫僧愿意洗耳恭听!”
“吾也不是要教汝什么,毕竟吾失忆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只是,吾觉得,汝刚才所言,有些自相矛盾。”
“哦?愿闻其详!”
“吾听说禅宗六祖目不识丁对吗?”
“呃,却有耳闻。”
“虽目不识丁,却通汇佛法,曾有‘本来无一物’传世名言传下来。”
水无清向来对佛家的事没有多少兴趣,都是潜心研究刑考一类的学问,所以突然听见勾陈和空山谈经说法,如堕五里雾中,完全不知所云。
“没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吾想,莫非这柳树林里有桃树吗?”
“施主说的是哪里话?这柳树林怎么会有桃树呢?”
“梨树呢?”
“没有。”
“那,菩提树呢?”
“呵呵,施主,说的哪里的话?这林中怎么会有菩提树?”
“柳树林里没有菩提树,那你又为什么要在柳树林里寻找菩提树?”
“贫僧没……啊!”
说到一半,空山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双眼发直看着勾陈,手颤颤巍巍的,却不知该放何处。
愣了半晌,却又突然击掌大笑。
“施主是说……”
“汝既然明知道柳树林没有菩提,却种下一片柳树,在里面寻找菩提。”
“对对对!贫僧怎么没想到呢!施主请继续指教!”法师一脸兴奋,移膝上前。
“吾觉得这就够了,柳树林中无菩提,可是菩提本无树对吧?”
“对对!”
“即无菩提树,法师又何必抱着菩提找菩提?”
“哈哈哈!真是,真是,‘树不在林,其根在心’,真是身在菩提不知菩提啊!若非施主点醒,贫僧真是要混沌一辈子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经啊!”
“汝似乎是想明白了。”
勾陈沉静的说道。
水无清却是一头懵,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大小姐,老头子我怎么听不懂勾陈大小姐和这位法师的对话啊?您能不能帮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有菩提还是没菩提啊?”
“抱歉,王叔,我也听不懂。”
空山来了兴致,不自觉的挪动地方,离勾陈近些,再近些,两人就着佛法长篇大论的说了起来。
不知不觉,天色完全黑下来,水无清和老王听得浑浑噩噩,头昏眼花,昏昏欲睡的。
很快,老王倒在稻草上呼呼大睡起来,水无清强撑着在一旁,因为她觉得,借宿在别人的地方,空山都没睡,她就先睡太不合为客之道了。
她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会儿是“祖师西来意”一会儿是“佛印半鲁”,这些事,她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里面的禅意了——但勾陈的博识再一次惊到了水无清。
空山法师无论提出什么话题,勾陈都能顺利的接续下去,而且每一次她给出的答案都让法师或是拍案叫绝,或是抚掌大笑,有几次甚至是泪流满面。
临之夜深,水无清终于支持不住,手撑着头,半身虽然直立,意识却早就神游而去。
空山法师却还是兴致不减。
勾陈也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空山法师除了佛法也精通儒学、易学等百家学说,他不自觉的和勾陈越说越多,渐渐不再局限于佛法,而让他倍感惊奇的是,基本上,任何学说都难不倒眼前这个女孩,甚至于,她偶尔引用的典籍,就连空山法师都不曾耳闻过。
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华胥国开明不久,重男轻女的传统并未完全摒弃——竟然懂得如此之多,实在是太罕见了。
不知不觉间,月上中天,月光从窗外倾泻而下,洒满陋室,而那盏油灯早就熄灭了。
“吾以为应该是‘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之句。”勾陈轻启红唇,将诗句吟出。
“对对,若说‘无上无下’当此诗啊!的确!的确!”
空山法师恍然大悟状。
此时水无清早就倒头大睡,而那头的聊天却才正在兴头上。
“说起来,法师之前为何大喊‘观音、地藏都是牛鬼蛇神’之语?虽然吾不信佛,但这种话对你们来说应该是大不敬吧?”
“呵呵,真是让勾陈施主见笑了,其实贫僧也是有苦衷的。”
空山出家那年,是十一岁,他和白马寺主持空慈法师是师兄弟,同拜在玄济寺心月禅师门下。
空山早年受家学影响,通习经史,饱读诗书,深受师父的器重,但年纪渐长之后,对佛法的钻研却不见精进,简单地说,就是遇到了瓶颈,而晚几个月入门的空慈法师却后来居上,很快就把他落在后面。
先帝好佛,曾数次到玄济寺求法,师兄弟二人同在师父身边,但每次答对,先帝找上的都是空慈,而不是空山,后来空慈更是顺理成章的被御封为白马寺主持。
师父圆寂之后,空山打理寺庙,但因为不善经营,结果玄济寺日渐没落,他心灰意冷,遂将寺庙交给弟子,自己云游四海,专心诵经礼佛。
周游了五六年,见多识广之后,心中逐渐明朗。
他意识到,心中无佛像,方能成佛,对泥胎菩萨罗汉的崇拜,是阻碍他开悟的业障,因此到这处柳树林之后,他每日里挥舞桃木剑,痛骂菩萨罗汉,其实不是有心叫骂,实在是要驱除心里的业障。
可惜,十几年不见成效,始终不得开悟。
“原来要开悟就要开骂吗?吾之前和佛家的人没有什么交流,从来都不知道。”
“怎么说呢,这也是分人的。”
“所以开骂是汝的专利?”
“专利也……”
空山正要笑答,屋外突然狂风大作,茅屋四壁哗愣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