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水无清家向右到十字路口往左,一直穿过奈川桥,再沿着玄门大道一直往东到了尽头,就是华胥宫,也就是华胥国的皇宫。

距离还远。

水无清又把书本拿出来。

书脊上写着《历代刑法考》。

“汝每次乘车都要看书吗?”

水无清听到勾陈说话,放下书本,看了她一眼。

“勾陈,你的语气不对。”水无清答非所问道。

“语气?”

勾陈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难道忘了,我们现在的主仆关系吗?”

“汝有这个自觉,甚好,但吾也不用时刻在意,因为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并不是吾的风格。”

“不不不,正好相反,难道你忘了吗?这次我们说好了的,你要扮演我的侍女,我是主人,而你仆人。”

“有这样的事吗?”

“你可不许耍赖啊,勾陈,我们说好的!来,叫一声‘主人’让我听听。”

“吾拒绝。”

勾陈非常干脆的回答道。

“你一点都不迟疑啊。”

虽然水无清也是开玩笑的,却没想到勾陈会这么直白。

“专家是不应该拘泥于称呼的,仆人。 ”

“什么专家啊?”

“自然是假装仆人的专家。”

“但你可是一口一个仆人的叫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吧?你该知道我叫水无清。”

“那是事实。”

“事实……”

“吾的意思是,人的身份不是由称呼,而是行为决定的,事实上,当汝提议吾假扮汝的女仆那天起,吾就已经用心钻研这一身份。”

“哦?你是怎么钻研的?”一听勾陈这么说,水无清立刻来了兴致。

她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还充足,只要在六点半之前抵达皇宫即可,一路上说些闲话倒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吾充分请教过守和,毕竟在仆人的道路上,他似乎钻研已久。”

“守和?勾陈,好歹王叔也是长辈啊……不过倒也没说错,从爷爷年轻的时候,王叔就已经在水家侍奉。”

“他说,仆人就是要把自己的人生进献给主人,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未干,必须抱着粉身碎骨的决心,以主人的温饱为自己的温饱,以主人的冷热为自己的冷热,这种奉献是全方位的,就算是手洗主人的内裤,也要像将双手浸泡在鲜花的甘霖里一样。”

“我可不记得有让王叔洗过内裤。”

“合格的仆人不应该在主人吩咐之后才要有所行动,而是应该时刻以主人的需求为行动的原动力。”

“慢着,你这句话……难道王叔偷偷的洗我的内裤?”

“不要插话,仆人,后面才是重点。”

“王叔到底有没有偷洗我的内裤?”

“不要转移话题,仆人。”

“明明就是你……”

“让主人感觉幸福是仆人的天职,而最能让人感觉到幸福的时刻,就是吃到美食的时候。”

“这到底是王叔的想法,还是你的?”

“所以,吾用了三天的时间,磨炼吾的厨艺。”

“你难道忘了,上一次你‘磨练厨艺’造成的灾难性影响吗?”

“汝不用担心,吾为了防止发生上次的悲剧,特地把场地放在了水边。”

“好吧,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那么,你学会什么菜了?”

“天真呢,水无清,天真啊!”

水无清意识到,这似乎是勾陈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过这语气可不怎么讨人喜欢啊。

“我哪里天真?”

“一说到厨艺,汝就想到了做菜,这种想法是多么落伍!现在已经是开明时代了,香甜,温软的点心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声音。”

“你研究做点心来的?”

一听勾陈这么说,水无清立刻来精神了。

其实她很喜欢吃点心。

只不过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兄长不允许,家里的开支不允许,自己的自尊心不允许……

总之,种种的理由,让她很少能吃到点心。

听到勾陈说她在做点心,水无清真的有些小雀跃。

“虽然很难做,但是吾想到,这是作为仆人的必要技能,汝看,刚才临出门之前,吾还特地尝试了一下,成功做了桃酥,然后用包装纸仔细包装起来……”

“嗯嗯嗯!”

水无清越来越兴奋,她不自觉的把目光瞥向勾陈的腰包——她平时除了装《山海经》的书袋之外,基本上是不带任何随身物品的,今天竟然带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腰包。

“即便是吾这样聪明的人,也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汝如果尝过一定也会感动不已,正如老王所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技能,就是厨艺,这样看,吾如果作为仆人,一定也是顶级的。”

勾陈自吹自擂道。

水无清早就按捺不住了。

她今天几乎什么都没吃,昨天又折腾了一整晚,要不是紧紧地闭着嘴巴,流下的口水怕是要把她们两个淹死了。

“所以,桃酥呢?”水无清强忍着问道,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勾陈的腰包。

“当然是好吃极了!”

说完,勾陈像没事人似的挑开帘子看窗外的风景。

“……”

勾陈呆愣着瞪着她,良久才开口:

“你就是做了然后吃了?”

“不然呢?”

“……”

水无清无话可说。

跟勾陈的谈话不仅没有解决她肚子饿的问题,反而把强行压下去的食欲全都勾出来了,水无清看了看窗外,紫红色的天空缀着几颗星斗,月牙像手指印一样按在星斗之间。

天色还早。

“孟极,我们绕个路。”

“是,无清大人,请您吩咐。”

“向左拐到紫竹巷,那里有个东洋烤包店,在门前停车。”

“遵命,无清大人。”

孟极回答完之后,似乎就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好像猫或者狗发出威胁的时候,喉咙里面发出的那种声音。

水无清猜测,孟极大概是用这种方法来驱策那两匹驽马的吧?

她不禁担忧:不知道等到她们把马车还回去之后,这两匹马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什么的。

窗外的灯光逐渐黯淡下来,吵杂的人群声也逐渐远去,京城庆祝王诞日的庆典主要集中在玄门大道上,而像紫竹巷这样的小巷子就依然保持着日常的宁静,甚至比日常更加安静,因为住户们都跑出去参加庆典了,只留下零零星星几个店铺还半开着张。

马车在暗巷里徐徐而行,孟极掏出火镰,点燃了悬在马车上方的照灯。

这条小巷,水无清年幼时偶尔会到此,主要的目的和今天一样,也是那家东洋烤包店买烤包吃,第一次,是兄长大人带她来的,那应该是水君堰正式加入飞鱼卫的一个月之前的事情吧?

“希望味道还是和往常一样……”水无清不禁自言自语。

“汝肚子饿了?”

“没错。”水无清完全不想多解释,本来她是能多忍一会儿的,如果不是勾陈主动挑起了她的食欲。

“虽然吾还想多享用一下宫中的美食,但先来点开胃点心预热一下也不错。”她说着舔了舔嘴唇。

“你也要吃?”

“这是自然。”

勾陈理所当然道。

马车往巷子深处行进。

时值盛夏,天至傍晚,湿热的夜风吹在身上,弄得全身汗津津的,感觉很不舒服。

水无清探出头去。

昏黑的暗巷里,只有前边一盏悬在木杠上,被夜风吹得的忽明忽暗的油灯微弱的照耀着,离老远都能闻到店铺传来的香气。

马车停在油灯下面。

孟极先下车,打开了车门。

水无清迈步出来的时候,对孟极低声称谢,她想起孟极之前说过,他只能模仿人类的行为,对于人类的价值观,审美观并没有真正理解。

那么他所展示的风度,尊重,教养也仅仅是邯郸学步,沐猴而冠吗?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同时,勾陈却从后面拉住水无清的裙裾,让她差点跌了个跟头。

“勾陈,你……”水无清正回头抱怨,孟极却突然把她往里一拽,然后重重将门关上。

跌回车内的水无清正好被勾陈抱在怀里。

“嘘!”

勾陈一把捂住水无清的嘴。

“孟极!熄灯,隐藏吾等!”

勾陈也不跟水无清解释,而是伸着脖子尽量压低声音道。

“遵命,吾主!”

孟极答完,便不再言语。

外面两盏光源——马车的照灯,和巷子里的悬灯几乎在同一时间熄灭。

水无清睁大眼睛瞪着勾陈,她一头雾水,不知道她突然之间闹得哪样。

“吾慢慢把手拿开,你也可以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但切记不可以把头探出去,也千万不要出声,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

勾陈的表情有点吓人。

水无清则点了点头。

手非常缓慢地从水无清的脸上拿开,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幽暗的光芒。

黑暗中,勾陈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也会发出淡金色的光芒,水无清看着她非常慎重的对自己点了点头。

于是,水无清慢慢起身,挑开车厢正前方的盖帘,这块窗户对着的,刚好赶车人,也就是孟极坐着的地方左侧。

水无清贴着玻璃往开看,越过孟极的肩膀,她隐约看见有蓝色的灯火在雾气迷茫的空中闪烁,同时,又有数十个人影晃动摇曳。

这让她倍感惊奇,因为直到刚才,这条巷子还静的像墓地,或者更确切说,像水无清的家附近一样。

这么多的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汝还真是让吾惊喜连连。”

“这是什么意思?”

水无清听到黑暗里的勾陈用略带讽刺的语气低声叹道,她不觉反问。

勾陈握住水无清的手腕,两人近的脸都快贴到了一起,她们甚至都能闻到彼此脖颈间擦得香粉的味道。

顺着勾陈手指的方向,水无清眯着眼睛看过去。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

前方的大雾之中,伫立着一座高大的城门。

窄巷里过一辆马车都略微有些勉强,何况是如此之宏伟的城门,水无清确定,不仅之前白天来这里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座城门,刚才进巷子的时候,它也不曾存在。

而现在就在那里。

浓雾弥漫,城门下熙熙攘攘,似乎不停有人出入。

水无清知道,这肯定不是王诞日庆典的一部分。

因为进出的人群一看就不是华胥国人,他们全身黑衣,高矮悬殊,有的头顶刚刚到水无清膝盖这个位置,有的却要弯着腰才能从那几米高的门洞里经过。

而且所有的人,脸上都只有一只大的吓人的眼珠。

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今夜闷热,她全身却抖个不停。

“勾陈,这……这……”她尽量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嘘!”勾陈再次用力捂住水无清的嘴巴,以免她控制不住自己喊出声来。

幽冷夜色传来不似人声的低吟: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勾陈放下帘子,强把水无清的头往下按,一直按到座位下面,脸都快贴到地板了,而她自己也蹲下来和水无清视线相平。

勾陈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水无清的倒影,她脸色煞白,嘴唇发紫。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㠯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㠯托些。

“一句话也不要说,最好连气都不要喘,不管吾发生了什么事,汝也不要把它揭下来,答应吾!”

勾陈说着,把包着《山海经》的兽皮盖在水无清的头上。

“……”

水无清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上硬是吐不出来,勾陈一把抓住座位上的荧惑守心剑塞到水无清怀里,然后拉下兽皮,盖住水无清的身体。

虽然披着猼訑的皮——勾陈说过,这是一种能消除人恐惧的羊皮——心里虽然稍微平静了下来,但全身却依然战栗不止,她手攥着勾陈的脚踝,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她知道,刚才映入她眼中之物,绝非人世所有,让勾陈一个人面对那些东西,太危险了,她应该站起来,即便不能保护勾陈,也应该和她一起面对。

可是她却似乎吓破了胆,一动都不能动。

勾陈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她斜睨了一眼水无清伸出来的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脚踝——她能感觉到从水无清的手心渗出来的汗,以及那止不住的颤抖。

勾陈不动声色的沉下一边肩膀,她抓住水无清的手,慢慢掰开她的手指。

不过她却没有再把手松开,而是五指紧紧将那只战栗不止的手握住。

黑暗中的水无清停止了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