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端坐在座椅上,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自然垂下,握着水无清伸出来的手。

冬有穾厦,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光风转蕙,氾崇兰些。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

吟诵之声渐趋渐近,勾陈却镇定自若,一片黑暗之中,她如一口老钟巍然不动。

终于,吟诵的声音来到了车前。

“是活人的气味。”

“是生气。”

“有活人混进来了吗?”

从车外传来的声音阴沉诡异,有的尖细,有的高亢,总之没有任何像常人的声音,听在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都忍不住浑身发抖。

但勾陈却镇定自若,黑暗里睁着一双明眸,巍然不动,蹲在地板上的水无清从猼訑的皮下面伸出来的手和她十指交握。

水无清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如果不是有猼訑的皮,她大概早就昏厥过去了吧?

那诵经般的声音短暂的停歇下来,紧跟着,水无清听到外面传来指甲抓挠车板的声音。

“这里有马车,为什么会有马车?”

“是人,是活人吗。”

“有活人?有活人?”

“这么安静,一定有活人在里面,活人吓破胆了。”

“进去看看,进去看看。”

外面鼓噪着,水无清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死死攥着荧惑守心剑。

不能让勾陈独自一个面对。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用剑鞘拄地,刚要站起身来,却感觉勾陈的手稍微施加了一些力量。

似乎是在示意她不要冲动。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归来!恐自遗灾些。”

狭窄的车厢内,传来幽幽的低吟声,勾陈依然端坐在那里,从她那红艳的嘴唇里,发出如鬼魅一样的吟诵声。

水无清从来没有听过勾陈发出这样的声音,和窗外那些不知道是鬼还是什么的几乎别无二致。

“是《招魂》,是《招魂》啊,不是活人,不是活人。”

“哦哦,还以为闻到了活人的气息,那一定是错把这两匹马的气味当作了活人。”

“好久没有尝过新鲜的血肉了。”

“吃了吧,吃了吧!”

七嘴八舌的在窗外响起,紧跟着,传来了马匹的哀嚎声,紧跟着,是恐怖的撕裂声,以及咀嚼声。

勾陈的吟诵一直都没有停下,伴随着那些可怕的声音,以及在窗外摇曳的鬼火,水无清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不过,在这期间,勾陈的那一只没有松开的手却莫名给了她勇气,至少没有让她晕过去,甚至于心里还涌起一丝的暖意。

在这个黑暗狭窄的空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人的体温,竟然是如此惬意的一件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无清的腿蹲到失去了知觉,耳边环绕的那些声音才逐渐消失。

头顶上的猼訑皮被人掀开。

然后握着水无清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了。

她回到座位上,黑暗中,她看着勾陈模糊不清的侧脸久而不语,拼命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良久,一丝月光漏入车内,孟极的脸出现在车帘的间隙。

“吾主,它们走了。”

闻听此言,水无清分明听见勾陈长吁了一口气。

“勾陈,到底是什么?”水无清忍不住问道。

“等一下。”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如此虚弱无力,水无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反过来握住勾陈的手。

“谢谢。”

“哎?”

她惊讶的转过头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勾陈当然是没有给她证实的机会。

窗外的灯光重新亮起,而且不似方才那种鬼火重重,勾陈挑开帘子,水无清看见车厢上方的悬灯,以及正在手拿着火镰的孟极。

咔嚓。

车门打开,孟极站在外面,灯光射进车厢,尽管如此微弱,却让水无清感觉如此的刺眼,又莫名安心。

最初离开车厢的,是水无清。

孟极扶着车门,让她的右脚先踏在小巷潮湿布满青苔的碎石小路上。

而勾陈一直坐在里面没有出来。

“孟极,刚才那到底是什么?”水无清惊魂未定的问道。

“在下一直想让您远离的事物之一,无清大人。”孟极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刚才的怪异和恐怖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

“不,可是,那到底……”

“幽都。”孟极沉声说道。

“幽都?”

水无清惊讶的回头看着黑漆漆的车厢,因为这句疑问,不是她发出来的,而是车厢里发出来的。

“勾陈?你不知道吗?”

“汝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可是我以为你知道呢,你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想不到吾在汝的心中如此无所不能,但吾必须严肃的提醒汝,吾不是神,不可能全知全能。”

“就算你不提醒也……”

“吾当然知道什么是‘幽都’,只是没想到竟然会亲眼得见,这么说来,刚才果然是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说着话,勾陈从车里面走了出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面色显得有点苍白。

不过从车上下来,她的步履却如往日般的坚定。

“仆人,今天应该不是七月十五吧?”她没头没脑的问道。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水无清不解道。

“‘鬼门’应该是在七月十五才会开放,按理说,不应如此轻易就被吾等遇见,事出反常必有妖。”

“鬼门?你是说,我们刚才碰见的……”

“鬼门,幽都,阴间……似乎说法很多,不过估计汝已经明白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已经稳定心神的水无清被勾陈一席话吓得后怕不止。

“这、这么说你是直到现在才弄清楚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之前不知道?”

“吾当然不知道,仆人,汝应该知道,吾从来不求人,别让吾求汝‘莫要把吾当成神’。”

“我没把你当神,我的天哪!”

水无清哀嚎道。

“这么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到底有多危险,却让我一个躲在地板上,自己独自去面对这种状况?”

“有什么不对吗?汝当时可是吓得不轻。”

“虽、虽然是这样,但……”

“吾可不觉得汝做好了准备。”

“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对。”勾陈依然平静的说道,她提起鼻子闻了闻,脸上却露出恶心的神色。

这当然是因为,就在车前,刚才拉车的马变成一地的血水,连骨头都没有留下来。

水无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无力,这次和之前的几次不同。

虽然都是突发状况,但当时,勾陈都是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蛊雕也好,蠪侄也罢,她都轻易道破真身。

但这一次,她是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下,却选择一个人去面对,还把自己给保护了起来。

这让水无清心里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感受,也许有感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几乎让她窒息的内疚,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守护勾陈当成了自己的工作,而看起来,这个工作她完成的并不好。

“孟极,汝可记得,那个糖精是把马车借给吾,还是送给吾?”

“主上,在下记得方堂婧大小姐既没有把马车送给主上,也没有借给主上,她的原话是‘谢谢无清大人让我远离这个恶毒的疯女人,无论无清大人提什么要求,我都一定全力满足无清大人您’,在下觉得,这番话里面,唯一和主上有关的,就是‘恶毒的疯女人’。”

“也就是说,无论这马车变成什么模样,吾都不用负责任。”

“吾主理解事物的方式,真的让在下钦佩不已。”

勾陈也听不出来孟极到底是不是在讽刺她。

不仅拉车的马匹化作一滩血水,精致的车身也多了数之不尽的抓印,精雕细琢的花纹被挠的乱七八糟,棚顶的流苏扯得破碎不堪。

她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愣在原地的水无清。

“不要拘泥于逝去之物,吾等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勾陈,刚才,你唱诵的那首诗是……”

“汝说的是屈原的《招魂》?”

“对,”水无清就觉得这么耳熟,这才想起来,勾陈还有那些大鬼小鬼所唱的确就是三闾大夫屈原的《招魂》,“你唱了之后它们就散去了,你要是不知道它们的真身,又如何能以《招魂》驱散它们?”

“吾只是附和它们罢了,大概是被当成了同类,侥幸逃过一劫。”

“侥幸……”

“知识就是力量,仆人。”

这句话水无清倒是毫无反驳的余地。

“常言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汝就不要在那些昨日之物上耗费太多的心神,当然,它们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身,还是值得讨论的,吾提议等皇宫里的事结束,回去之后应该开个会,但现在当把注意力集中在最优先的事情上。”

水无清找不到反驳勾陈的理由。

“的确,马车坏了,马也没了,我们就没法入宫了。”

“入宫一定要坐马车吗?骑马难道不行?”勾陈问。

“哪有官家小姐骑马入宫的?”

“会杀头否?”

“别说这么吓人的事情,没有规定女人骑马就杀头,只是不成体统,再说我们现在也没有马啊!”

听水无清这么说,一抹微笑涌上勾陈的唇边。

这笑容,水无清熟悉,每次勾陈突发奇想的时候,她都是这个表情。

“孟极,汝可为吾坐骑否?”

“唯主上马首是瞻。”

水无清恍然大悟,对啊,孟极会化形之术,它变成马不就行了吗?

水无清不禁赞道:“勾陈,这个办法很好啊!让孟极作为驽马,然后……你干什么呢!”

她说到一半就忍不住嚷了起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见孟极四足趴在地上——以帅气白发人类青年的模样——然后勾陈正在尝试往他身上套鞍具。

“张开嘴,把口嚼放进去……”

“你给我住手!”

水无清一把抢下勾陈手里的鞍具。

“哎呀!”

勾陈不小心跌坐在地上。

看来被马血泼到而虚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样子。

“仆人,何事如此莽撞?”

“你还问我,你一本正经的在干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啊!”

“问什么事,汝怎么会连备马都不知道?”勾陈起身问道。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备马!但是谁让你往人类形态的孟极身上套鞍具了啊!被别人看见可怎么办啊!难不成你还想直接这样骑着孟极去皇宫吗!”

“有何不可?汝不是说官家小姐就算是不坐马车也不会被斩首吗?”

“你这模样何止斩首!满门抄斩都有了好吧!简直就是欺君罔上啊!”

“仆人,虽然不知道汝为何反对,但吾觉得汝一定在想很肮脏的事情。”

“那是你好不好!”

终于,在水无清的拼死反对下,孟极先变成了白马的模样再套上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