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紧,秋夜微凉。

水无清腰悬长剑,拾级而上。

“今夜白马寺当整夜为陛下诵经,可是竟然寺门紧闭,一切灯光也都熄了?”

空山法师陪在水无清身边道。

水无清眉头紧锁,却未多言,她抬手敲了偌大的寺门三下。

无人开门。

“法师,可还有别的入口吗?”

她转头对空山法师毕恭毕敬道。

空山一听,忙说道:“尚有一小门专供寺僧下山打水之用,在这边。”

借着昏暗的夜色,空山法师带着水无清从侧门进入白马寺。

这间华胥国唯一的千年古刹在七夕之夜静得出奇,风吹枯叶沙沙作响,大雄宝殿寂寂无声。

本应是无眠的夜晚,这古寺却好像先睡过去了。

“法师,莲心法师所说的,安置赵家兄弟的禅房在什么地方?”

“是,这边走。”

空山法师心里疑惑,怕是有事发生看,尤其是他不知道之前勾陈到底是如何嘱托水无清,怕这女娃难堪大任。

二人直入别院,刚到院门口,水无清把剑一横。

“法师小心,有血腥气。”

闻听此言,空山法师只是谨慎的手捻佛珠,口念“阿弥陀佛”。

别院大抵比水无清家还要小一点,有禅房也有个供奉弥勒佛的佛堂,甚至于还有膳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荧惑守心剑有月余没有出鞘,水无清多少感觉有点别扭。

她推开院门,刚一进门,脚下就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具尸体,看打扮当是寺里的小沙弥,身体完整,只是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山法师道。

“果然如勾陈说的。”水无清自言自语,“妖怪趁着空慈禅师不在,潜入了白马寺。”

“勾陈施主连这都料到了?”

“法师千万小心。”

“是,施主还请照顾好自己。”

两个人继续往里面走,这时候听见佛堂有动静,水无清提剑循声而去。

佛堂大门开着,弥勒佛正对门口,依然是大肚憨态,但在这种黑漆漆的时候,过分夸张的笑脸却让人觉得有点瘆得慌。

“且住。”

水无清让法师站在门口,她独自进入佛堂。

“施主还请小心。”

水无清点了点头。

她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来之前勾陈交给她的。

一束用红线卷起来的长发。

若有一样,以此发试之。

这是勾陈的原话。

虽然她一直都没有回忆起她之前身为麒麟时候的事情,但对于奇怪的事情却知之甚广。

水无清拔下三根头发卷在手指上。

刚迈入佛堂,她就觉得头发在自动缠紧她的指头。

水无清自然知道,这是有妖物作祟。

她定了定心神,手握着荧惑守心剑,开始在佛堂里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行步转折。

此为禹步。

相传是夏朝始祖大禹所创。

又因为其步伐好似踏在罡星斗宿,又称“步罡踏斗”。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在佛堂里却踏道教的禹步。

声音是从弥勒佛像身后传来,水无清谨慎的靠过去。

只看一眼,她又退了回来。

一眼就够了。

因为她看见,在那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男子正在抱着小沙弥的头颅猛啃。

卡兹。

卡兹。

卡兹。

那奇怪的声音正是他吃人的咀嚼声。

空山法师焦急的等在门口,水无清出来,正想问,却见水无清示意他安静,又指了指旁边。

法师点了点头。

“法师。”

到了院中,水无清压低声音道。

“是,施主,有何吩咐?”

水无清把勾陈的头发交给空山法师。

“可有火种?”

“有,贫僧随身带着火镰和火石。”

“好,还请法师将此物烧成灰,撒在弥勒堂门口。”

“这是何意?”

“捉妖。”

水无清没有细解释,其实她也解释不了,这都是勾陈让她做的。

空山法师将头发点燃烧成灰,又把灰撒在弥勒堂的门口,做完这些事,他再等在外面,水无清独自一人进去。

不过这次倒没有踩禹步。

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

最近和那个女人相处,她有点太逆来顺受了,仔细想想,以勾陈那个乱七八糟的性格,怕不是觉得好玩才让她在佛堂踏禹步。

其实她想的一点都不错就是了。

她再次来到弥勒佛的后面,那男人果然还在,借着昏黑的月光,水无清这次看的真切。

三四十岁,一身工装,头发剪得很短,估计这人应该就是赵大了,只不过他的模样……

有点不像人。

脸色翠绿翠绿的,细看还有深绿的条纹,头顶上一个藤蔓冒出来,活脱脱就是一颗西瓜。

“好吃!好吃!”

他抱着沙弥的头,边吃边哼唧,那样子真是有点渗人。

水无清心里很紧张。

老实说,她其实并不是很害怕。

害怕和紧张是两码事,她紧张是怕不能顺利完成任务。

手里握着荧惑守心剑,水无清走到赵大身后。

她未搭话,也未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双手握剑,眼睛一眯,照着赵大的脖子就砍了下去。

那颗翠绿的头应声落地,在地上滚了两番,却还在嚷着:

“好吃!好吃!”

头虽然落了,身体却没有倒,反而丢下沙弥的头,张开手就往落下的头去摸。

水无清上前一脚就把脑袋往外踢飞,让其远离身体,然后抢先一步跑过,抓起头发就往外跑。

手里拎着血淋淋的人头,身后还有个没有头只有腔子的身子追着自己。

这活计的确不是谁都能做的。

等在门口的空山法师先听见脚步声,紧跟着就看着水无清拎着脑袋就跑出来了,他吓了一跳。

法师自然是害怕的。

但也只是害怕。

空山法师和水无清不同,他没有那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气魄,不管怎么说,他是出家人,出家人在顿悟之前,总是有那么一点迷信。

不过法师虽然害怕,但他也不是那种一害怕就什么也干不了的人,一个人在柳树林参禅悟道十几年,怪事他也是见过不少的,哪件事都没有打消他悟道的念头。

没有头的身子跑的却是非常的快,而水无清还得边跑边防止那脑袋咬自己,所以就不觉有点慢了,眼看着距离门口还段距离,后边那身子又快追来了。

空山法师急中生智随手超过一个木鱼用力丢过去,正好打在身体上面,趁此时机,水无清越过了门槛。

那身体也伸着手抓出来,却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将它拦在了里面,任凭怎么往外摸,却就是摸不出来,只要一抬脚到门槛的高度就必然向后仰,摔在地上。

“那女人真的不是人啊!”水无清看着那身体的滑稽模样,不禁自言自语。

无头的尸体一次次要闯过门槛,却又一次次的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绊倒在地上。

空山法师从院落找出一只竹篓,水无清连忙把头丢进去。

为了以防万一,空山法师又把剩下的发灰撒在竹篓的盖笼上面。

做完这一切,水无清和法师站在原地。

“接下来该怎么办?”法师问道。

“砍头,困尸……”水无清掰着手指头计算。

不过只立起两根手指,她就没有继续数下去了。

“没了。”

“没了?”

“勾陈说的就这么点,剩下的,等到她过来再说。”

“可是……”

法师忧心忡忡的看了看天上。

乌云在月亮两侧游走,时而闭月,时而显月,惹得夜色忽明忽暗。

天上的星光也随之忽明忽暗。

“如果起风了,那撒在地上的灰烬可能会被吹跑,到时候该怎么办?”

“到时候……”

水无清下意识的看了看手里的荧惑守心剑。

“为了防止扩大灾害,就只好由我来斩杀赵大了。”

“赵大没死?”

“勾陈是这么说的。”

说话间,赵大的头在竹篓里来回的折腾,几乎要把竹篓撞翻在地,法师一见,连忙一屁股坐上去,强行给压住。

一看这个反应,水无清心里还真的挺佩服法师的,再想到当初在柳树林里他的一系列行为,心说这位法师的性格确实是非常果敢。

“她让我找到赵大,然后把他的首级砍下来,远离其身体。”

“勾陈施主当真是如此吩咐的?”

“……”

“怎么了?施主为何这番模样?”

“不,我只是担心,要是说实话会让勾陈在你心里的形象幻灭。”

“她是如何说的?”

“找到一个最像妖怪的,把他的脑袋砍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这是中了邪的赵大。”

“……”

场面有点尴尬,不过水无清说的基本上是事实,当然,她给“润色”了一下就是了。

而且就算嘴巴上说来总是有点不客气,但应该也没有谁比水无清更相信勾陈的判断了,也因为这样,她才能毫不犹豫的砍下那个可能是赵大的头。

“哈哈哈,勾陈施主果然是神机妙算啊!”

“法师,这么尬吹那个女人就算了吧,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另一个。”

“另一个?”

“听说,赵大是带着赵二一起来的吧?”

“哦哦哦,莲心师叔确实是这么说的,那么,你是觉得赵二也成了妖怪?”

“那倒不是,至少勾陈不是这么说的。”

“那……”

“法师,您在这里看一下吗?我去去就回。”

“我一个人在这里?”

法师有些担忧的看着那个依然不知疲惫的一次次徒劳的往门外闯的身子。

“不用担心。”

水无清让法师从竹篓上下来,她半蹲下去,然后把竹篓背在背上。

人头在里面躁动个不停。

“它就算跑出来,肯定也会追着脑袋跑,真的跑出来,法师只要大声提醒我一下就可以了。”

“那贫僧就拼命的敲木鱼。”

空山法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木鱼。

“嗯,到时候就有劳法师了。”

水无清仗剑出门。

她沿着寺内小路往其他院落搜索。

今夜夜凉如水,风吹落叶,寂寂寒秋隐隐带着万物肃杀之气。

七夕节在华胥国又称女儿节,本是少女们一年一度的佳节,不少人也是在这一天找到了后来一生厮守的佳婿。

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拣在今天出来捉妖。

水无清难得一身的华服,这身礼服是王诞日之后,兄长买给她的,因为她最好的一套衣服被勾陈给弄坏了——虽然那也不怪她就是了,谁让又是幽都又是毕方的。

不过水无清心里倒没有什么抱怨的,她本来就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牵针引线,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去白泽书院读书也主攻的是刑律之类的科目。

手上的头发缠紧了一圈,水无清在僧房前站定。

她小心翼翼推门而入,黑暗里看见里面床铺上躺着个人影,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低头一看,眉头皱起来。

床上躺着的形体的确是人,但也不是人。

均匀的呼吸着,好像是在沉睡一般的那个东西,其实是个肉色的西瓜。

大概是头部的地方没有五官,整体是肉色的,有的地方有更深一点的纹路,让人想起西瓜上的花纹,枕头边稀稀拉拉散落着一些黑色的丝线,看起来像是头发。

水无清悄悄掀开被子,顿时脸上露出恶心的神情。

果然那肉色瓜的下面连着“藤蔓”,说是“藤蔓”,倒不如说是粗大的血管,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在一起,摆成驱赶和四肢的样子。

这肉色瓜的身上套着衣服,所以水无清估计着,这大概就是“赵二”了。

“原来如此,那丫头说的看来属实了。”

水无清看着那肉色的瓜均匀的上下起伏,好像在呼吸一样,这时候背在后面的竹篓开始躁动起来,与此同时,外面响起激烈的木鱼声。

水无清迈步出屋,正好看见空山法师慌慌张张的往这边跑,手里还在敲木鱼。

身后影影焯焯有个没脑袋的身影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说是紧追不舍,也不对,更像是法师再跟那无头的身体赛跑,两个争先恐后往水无清这边跑。

水无清顿时是觉得有点滑稽,虽然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屋子里面那东西还没解决,就得再应付这个东西,还真是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法师!”

水无清向着空山法师叫了一声。

“把这间僧房烧了!”

“啊?”

空山法师以为自己听错了。

虽然勾陈没有这么要求过,但是依照水无清自己的判断,现在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烧了它!”

水无清又重复了一遍,背着竹篓就往相反的方向跑,那没头的身体伸着胳膊就向她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