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层层叠叠、永不用尽的枝干。
每当我抬头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大片绿色的树叶,不见天空的一角,斑驳的阴影投射在脚下的泥地上,我身处于广袤的原始森林之中。
在我前进时,鞋子总会踩到杂草堆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这样阴暗的野外行进,人不免会担心潜伏野兽的威胁,但我却是一个人。
死亡不会使我感到畏惧,因为我的情感早已经麻木了。我之所以还活着,只是为了复仇罢了——
以赎罪为名的复仇。
就在几个小时前,和往常一样,像个尸体般拖着身体,在都城索斯坦郊外独自散步的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咆哮。那刻原本仿佛静水般毫无波动的神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般,很快就涟漪了起来。
——那是龙的咆哮。
就算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的记忆也绝对不会出错。
我所期待的契机终于来了。
活着的意义,以及现在我的全部——
因此,我义无反顾地跟着那声咆哮,闯入了道路外的原始森林里。我想要猎杀它,就用这把最近才凭努力,得到的代表着准骑士的佩剑。
从未有过和龙战斗经验的我,并不知道这样巨大的啸声,会意味着怎样的对手,或许是我根本无法想象到的——
但是,那又如何?
就和我之前的说过一样,死亡并不会让我感到畏惧,因为我早已不像正常人那样活着了。我一定会把那尖锐的顶端,狠狠地刺进那条龙的脑袋里,让它的鲜血蹦射出来,沐浴全身。
只有这样,才会让我有着丝丝还活着的感觉吧。
就好像,曾经有听谁说的那样——只有强烈的痛楚,才能让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句话,用来形容现在的我,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只是......想要死亡之前,稍微地减弱这份痛苦罢了。以自己的软弱、无能所带来的罪孽。一旦独处,尤其是在进入森林后,炎热的空气消退,浑身被树影下的阴凉所包裹,耳中总会传来谁的笑语声——
那对我是某种精神上的折磨,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的家住在城堡里。
这并不是什么惊奇的事,因为我的父亲是世代受封的男爵,也就是所谓的贵族。虽然是最低等的类型,但也有一栋可供居住的城堡,以及附属的十几人口小村庄。
天气的时候,每当我站在城堡的窗口旁往外眺望,总能看见那广袤的绿色草坪,以及远处正冒着炊烟的村庄。
这样的风景,无论看了多久,再熟悉不过,却总能让人的心中不可思议般充满宁静。帝国的边境线就在村庄之后,不过沿着那绿色的坡道无限延伸过去,还年幼的我并不知道到底具体哪里才算那条分界线。
如果能在土地的边缘,用白色的笔画出条直线会很好分辨吧,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黑森林——
这是平原最东边的断层处,那片森林的名字。因为其广阔无边,在那上方肆意生长的枝条,仿佛遮住了太阳般茂盛而得名。没有人会傻傻地越过那条也许存在的界线太远,而不小心踏入了那片土地之中,因为那是世代神秘的龙群们所居住的地方。
据说它们是食肉的,包括人类——
不过,这终究只是村民之间的传闻罢了。实际上,人们其实很少会看见它们真的出现在视野内。如果有哪个村民在野外劳作的过程中,无意瞥到了地上某个庞大的阴影,立刻就会成为爆炸式的新闻。
也许,它们根本就对森林之外的地方毫无兴趣——像这样的观念,不知何时起就成了居民们的共识。因此,双方虽为从未交融过的近邻,但自谁也不知道的古代起,便达成了股奇妙的平衡——
龙不会闯进人类的世界,人类也不会踏入森林之中。
作为最为标志性的象征,那就是帝国在其他与他国相接的边境上,会建有无数用来防备入侵的堡垒以及驻扎的军队,但在这里却只有空旷的原野。
既然没有任何威胁曾出现过,又有哪个大人物会担忧呢?更不用提大费周章的,将那些外乡人指派到我们这种偏远的地方建设驻扎,防备些不存在的东西了。
毫无变化、安居乐业的每一天。在这作为线的,平原与森林的交界——人与龙双方,都只唯有仿佛与世隔绝般、直到世界灭亡的祥和而已。
然而——
这一切表面上和谐的本身,难道不就是一无所知吗?不过,我并不关心大众的看法,只是深受其害罢了.....
在城堡之中,我的父母除了育有我外,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那一天,天气依旧是那么的晴朗,天空澄澈得就仿佛被水洗过一样,几朵悠悠的白云。身穿长裙的妹妹就在我的眼前不远处,一个人在走廊上靠着明媚的窗口附近眺望着风景,风吹动着她的侧边头发。
她的名字是艾露娜,生性内向害羞,在大人面前会抬不起头来。如果是平时的话,我会和她一起在走廊上躲猫猫,或是故意捉弄她,并不是心存恶意,我只是很喜欢看到她那半恼般,嘟起嘴唇的样子。
但是,此刻在闹脾气的人却是我。就在昨天下午的时候,她又没有事先敲门,擅自闯入我的房间。虽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那时只有八岁却又是哥哥的我总是想向大人靠拢,其中当然包括拥有代表自我的私人空间。
我已经提醒过妹妹很多次这样关乎礼仪的事了,但她却总是大大咧咧地直接推门闯进来,甚至是毫无征兆,让正背对着门的我吓一大跳。问她想要干什么,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真是的,明明在外人面前那么羞怯,对我却表现得这么随心所欲。
我并不是个很好强的人,但是看起来身材弱小的妹妹前,总是会逞强起来。或许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会感到要负起责任——或者说,要面子吧?
因此,我自然感到非常地生气。偶尔,我也会想像个大人那样享受个人时光,而她却打扰了我的空间。我不容分说地就把她赶了出来,同时作为她多次无视我意愿的回应,我决定不再理她一段时间。
对妹妹亲自说出“我生气了”,是一件令我感到羞耻的事情,我希望她能自己察觉到我的不满。因此,在早些时候,她来找我一起玩的时候,我便冷淡地拒绝了她,而她则一副受伤了的样子,跑开了。
现在,看到妹妹一个人仿佛落寞地看着窗外风景的样子,我似乎不仅没有达成自己原本目的,甚至还让情况变糟了。
一股内疚的感觉涌了上来——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呢?
当我开始反省自己,纠结着是否要从藏身的大厅入口处走出来主动和好的时候,意想之外的事却突然发生了——
那是一阵混沌的骚动,准确地说是一些人的惊呼声。听声响似乎有着相当的距离,就好像是从远方的村庄里发出来的。正站在窗口旁的妹妹受到的震撼最大,因为很快那阵惊呼就像多米骨牌般蔓延了起来,一股夸张的黑烟自看不到的某处冉冉升起,漫天撕心裂肺的人们叫喊声。
或许,妹妹是发现了身后我的动静,她快速转过身来——
“哥、哥哥......”
视线和我对上后,她的眼角挂着泪珠,浑身都在颤抖着,似乎被吓得不轻。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距离不仅很远,人们仿佛从喉咙里嘶喊的内容也杂乱又模糊不清。但那仿佛要戳穿我鼓膜的惊恐音调,却让我止不住地产生了共鸣,一定有什么会威胁到生命的东西出现了,人们在逃命——
如果说世界上有地狱的话,那么此时我从他们的声音上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无数的人们在深渊炽热的岩浆里,一边被融化着嘶嚎,一边无助地挥舞着双手.....
那是注定死亡的绝望,我感到不寒而栗。但是在我所熟悉的家乡,能有什么东西会让人这么恐怖?我完全想不到,如果现在掐自己一下,眼前的画面就会有所改变的话,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但是这却是现实。
我不是一个人,必须有所行动才行。
照理说,尚且年幼的我应该会被眼前的状况,吓到不知所措才对,但是看到眼前颤抖着的妹妹,我却不可思议的冷静了下来——
“一起去书房找父亲吧,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嗯......”
妹妹点了点头,虽然眼泪还挂在脸颊上,神情却好像镇定了些,同时乖巧地朝我这边迈出步伐。
此刻,只有我能保护自己的妹妹......
我必须......
在我想要坚定自己的决心的时候,向我走来的妹妹的背后,窗口的台子上突兀地出现了古怪的黑色椭圆落影,并急速地胀大——
“身后,危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下意识地感到了不妙,因此脱口而出。妹妹一脸带着“什么”的茫然表情看着我,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一张从未见过的,怪物的脸便立刻从窗口上方探出,占据了所有的视野——
粗糙的皮质肌肤,尖尖的鼻角,以及蛇蝎般的眼睛。
无言地对视。
我的脑袋乱哄哄的,心里只知道——
有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它正倒吊在城堡的外墙上......向下看着我们......
怪物的鼻息呼呼地往外吹吐,喷在窗户的玻璃上染出大片白色的雾气。在它那蛇蝎般细长的瞳孔注视下,那是种无法比拟、绝对的实力差,所散发出来的威压——
脚,完全迈不开步伐。
身子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零点。
死亡——
这个词语有生以来,第一次像这么真正进入我的脑海。那是炽热得如同身体被长枪贯穿的剧痛,还是平静得如同烂泥里花瓣的腐臭呢——
好恶心......我不想死.......
那个生物在我被震住的同时,微微张开大嘴,大块的尖牙间,有火光涌动——
已经来不及了......
我......最终这么一事无成的......
真是可悲......
在我陷入绝望的心情中时,妹妹却突然转过身来,看向了我的脸颊——
诶?
我的胸口被狠狠的推了一把。大脑还没理解状况,身体已经向远处笔直地飞去,她的力气之大,甚至让我撞到石壁上的后背,疼痛到差点散架——
你难道.....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
我带着几乎快要颤抖的心情,想要向她问出口,但是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她很快地朝我这边露出了一个微笑,接着扑朔而至的火焰就将她娇小的身影给淹没了——
面前那想要毁灭一切的灼热,仿佛要把我的脸颊都一起烫焦。虽然,那个怪物在这次攻击后,便立刻飞走了,但燃起的大火却依然在地板上熊熊燃烧着。
焦灼的刺鼻气味,让我有着强烈地呕吐感。
妹妹在哪里?
我不可能相信这样荒诞的东西是事实,但眼睛却早已控不住地湿润了。我疯狂地爬起身,朝着燃烧着大火扑了过去,但皮肤上的灼痛却很快就把我逼退了回来。空气中升起黑色的灰烬,我本能地伸处手想要把它们收集起来,但却散成了一团,再也找不到了。
大脑开始接受现状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不等我有所哀嚎,另一边的窗外又哗啦传来碎裂声,又一团火焰汹涌地蹦射而入,拍在石壁上往两边肆意扩散,和原本就在燃烧着的火焰一起朝我靠近,右侧被火焰爬满的帘子不堪其负地落了下来。
待在这里一定会被烧死的......
我的脚开始不受控地动了起来。这侧的走廊已经不行了,因此我穿过还是安全的大厅,跑到了城堡的另一侧。
我疯狂地在通道上朝一层的出口逃命着,身后不断有新的火焰伴随着玻璃破碎声从窗外涌入,其间的距离就好像在竞赛般步步朝我紧逼,炽热的温度仿佛要把我的后背给点着。眼泪模糊着眼前的视野,大脑一片空白,就连到现在为止没有遇到一个人这件事都没能察觉到。
就连现在,我的脑子都只有逃命这一个想法......我咒骂着自己,双脚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妹妹还遗留在那边,我却先一个人跑掉了——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胆小鬼,我根本就不想这样一个人活着。
但是,为什么我的腿停不下来呢?
我多么希望能有哪团火焰落在我的前方,把我一下给点燃。这样,我就能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然而,我这样的期望却落空了,因为我最后从满是火焰的城堡里逃了出来。
这样的我,难道不应该去死吗?
我无力地躺倒在稍远处的草坪上。远处村落的大火,与原本的夕阳混杂在一起,让整片天空都染上了不详的红色——
天空流血了.....
无数庞大的生物,就像群居的苍蝇一样在那上面飞旋着。它们朝着底下咆哮,就好像野兽那般。
心中就像被戳了窟窿般,我空洞洞地看着这幅景象。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不想去思考,只是看着。骚动最终得以平静,那群生物就好像从未出现过般,最终在我的不经意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而我却直到天上挂满星星的时候,才发现到时间的流逝。
夜色依旧良好,深紫色的银河绸缎上,挂着无数的闪亮的宝石。看到这幅景象的我却在草坪上翻身,呕吐了起来,就好像般这个胃都扭曲翻转般,那么的彻底。月亮在眺望着世间,但那里却没有任何的救赎。
我本来可以救妹妹的,她就在我的面前——
但是,为什么却没有动,只是傻站在那边?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是我杀死了她,最后还逃走......
我的右手向下所撑着的杂草旁,有着一块显眼的凸石头,我把它拿到了手上,换了姿势用它狠狠地砸向了自己的脑袋。
无数次——
每一下都钝钝的,就连痛觉神经都好像被麻木了般,但血还是顺着额头流到了眼睛里。
这样的罪孽,就算让我死上一千次都不为过。
但是......
我就好像泄气般放下拿着石头的右手,石头顺势滚回到了草坪上。
没错.....
我是被自己的妹妹拼死救下来的。
如果说,现在只有死亡能让我感到解脱的话,那么我就更不应该这样做。这条命,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舍弃。
我回想起最后一刻,妹妹对我露出的微笑,既美丽又圣洁,就好像闪闪发光的白翼天使般——
为什.....为什么......都已经临死了......你还能笑出来?
你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吗......
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