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事后,我才得知那些突然出现,袭击了我们的巨大怪物就是那些住在黑森林里的龙群。

那天晚些时候,我独自在离城堡不远前的小坡上立了家人们的墓。

昔日的乡村风光已不在,家乡到处都是黑色的废墟,和无人的遗迹。唯一能陪伴着他们的就只有不知从哪个远方吹来的风吧。

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他们了,因为作为人类方的反击之战,整个家乡所在的卡拉塔区域都沦为了战场的前线。龙群毫无缘由的袭击自那天之后,仍就在持续着,帝国势必要夺回那些被不断侵占的土地。

作为一个直到不久之前,都只是一个被陌生家庭收养的普通人的我来说,并没有资格去到那种地方——

没错,就连想去探望自己的家人都没法......

我真是糟糕透顶了......

我还记得自己最后有机会跪在墓前时,刚好是个阴天,空气沉闷湿润得快要下雨般,背上整个衣服的布料都黏得皱在一起。一阵风吹过时,我的肌肤就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所摸过,阴冷得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虽然我正面对着自己搭起的简陋石板,后背笔直跪着,但脑袋却低垂着看着草地,不敢抬起头来。

我能感觉到、就好像某种无形的视线,从那厚重的土块下,笔直地盯着我的脸颊——我正在被看着......

为什么丢下......为什么逃跑......

我感到自己浑身疲惫,呼吸困难,光是能跪在那边就已经用掉了全部的气力。就算如此,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渴望着和他们待在一起。

家人们,会怎样看待身为背叛者的我——

时而温柔,时而却很严厉的爸爸也许会责骂我的软弱和无耻......妈妈和妹妹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无论是冷漠的眼神,还是可能性极小的温柔谎言.....都会在关系上留下瘆人的裂痕,且再也回不到最初那样了。

我想,赎罪。

——就算,也许无论我怎么做都永远没有资格再和他们站在同一位置了。但是,我还是妄想着能减弱这份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的罪孽。唯独还苟活于世的我,存在的意义,我应当为已经逝去家人们挽回些什么。

由此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将那些把灾难带给我家人的龙群们全部给残杀殆尽。除此之外,我再也做不什么了。

眼前的时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夏季的林间满是从叶子上蒸发的湿气,虽然称不上炎热,但却闷得不行,再加上那些紧密层叠的巨大树干,给我一种几乎被拥挤般的窒息感。长时间行走下,持续聒噪的虫鸣也让我感到眩晕。

虽说为了有一朝一日能前往战场,那个熟悉的地方,亲自杀死龙,我经过不懈努力通过了最初的选拔,成为了一名见习骑士,之后还会去专业的学院训练。可以说具有了相当的身体素质,但现在的结果却是我还没见到那条不知道躲藏在哪里的龙之前,就几乎已经耗完了体力。

好几次,在前方的灌木丛里发出沙沙声响的时候,我都紧张到反应极快地拔出那把别在腰间的佩剑。剑尖指着前方,而捏着剑柄的地方,则因为沾着汗液而油腻不堪。作为骑士的象征,我所被授予的这把剑,会比普通在城门上把守的卫兵的剑整体大上不少。我还没有适应这样的重量,所以像这样双手举在胸前的时候,会微微下沉,然而那只是一些小的啮齿动物,甚至只是风而已......

作为精神高度紧绷的代价,体力被白白的浪费,我却依旧一事无成。

回头,是不可能的。

我相信着之前听到的那声咆哮不会是幻觉,而且那个发出咆哮的生物——我想要杀死的对象龙,一定就在这森林之中。

但是,到底在哪......

这么久以来,我终于第一次遇到的契机......

我不断地喃喃自语。

明明是在我现在的生活范围内,这片森林不知为何广阔得异常,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认识范围。

我,其实在原地绕圈......?

眼前立在泥地上的这块有着倾斜面的,长满青苔的巨大石头我感觉上已经见过好几次。但是,回忆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雾般,暧昧不已。我使劲地睁大低垂的双眼,想要看清石头的样子,但却依然做不出判断。

在不断笔直的前进中,会突然在不知不觉中折返吗.......

就好像,被眼前的新绿给迷惑了般.......

疲惫的大脑无法给出答案,因此我只是继续前进。

在扒开一片灌木后,从旁边突兀伸出的枝条刮伤了我的手臂,但我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虚弱的感觉早已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的,我只是凭借着一种原始的执念在行动而已......明明就差一点。

有什么光景快要出现的样子,眼前棕色的枝干和绿色的叶子都凝成了一片。天,和地仿佛混淆在了一起,我就好像在云中行走般,双脚无处着力,接着身体不自主地往前倾倒,心里陡然一惊,因为一只踏出去的脚踩空了——

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身体已经向下摔倒。

接连,持续往下滚落。

——那是个隐藏在灌木后面,长长的陡坡。

精神一下拉回到了现实。

不断有坚硬的东西刮擦过身体,粘稠的泥土沾满了我的脸颊,让眼睛完全无法视物。最初,在一片朦胧与剧痛中,我惊慌地将双手抓向地面,想要找到什么支撑点,只有混杂着烂叶和枯草的坡道,饱含水分的泥土一碰就松,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随着滚动距离的延长,向下的冲势持续变快,我只够顾着蜷起身子,任由身体在这途中不规则的左冲右撞着。一块石头撞上了我的脑袋,被冲击的疼痛差点夺走我的意识。身体上各处被刮擦撕裂的伤口,让我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最后在体感上似乎过去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冲势才有所减弱。

好像到了平地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的,眼睛完全没有睁开,因此不好做出判断,不过后背上传来的坚实的地面触感,让我稍稍地安下心来。

我......还没死.......

要是在这种地方结束,就称不上为自己的罪孽赎罪了......

浑身仿佛散架般疼痛又无力,额头冰凉湿润的,似乎是流血了。为了探明现在的状况,我不顾身上的惨状,强行动用着剩下的所有力气,勉强撑起了半个脑袋,接着便被眼前的景色给震惊到了——

那是一片被周围树木所包裹住的深绿色草地,明明是无人照料的野外,不知为何却长得整齐又笔直,夕阳少有的从上方的空隙里投射下来,几只蝴蝶在层次的花朵间飞舞。

简直就好像是,只有会出现在梦境里的幻想场景般——称之为美梦也不为过,如果没有那个东西存在的话......

我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因为异样又不舒服的感觉而蹦蹦直跳——

不可能有人会忽视的,因为在那草地中央,有着一个椭圆外形,大体深褐色的巨大物体,其重量让它深深地陷入和压塌了周围的绿草。如果说这是石头的话,会让我感到好受很多吧,但那明显是超脱我认识的东西。

椭圆的外表看上去就好像被人为修整过般工整,表皮上有着许多、条条状状的仿佛褶皱般的突起,不同寻常又骇人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小心被指甲刮开的皮肤,那般浮肿又恶心。

它整体的高度好像快到了我的脑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不断涌上的鸡皮疙瘩感,似乎已经告诉了我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吃力,但又尽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远远地面对着那个椭圆物体,伤口依然在不断作痛,但右手已经握在了插在鞘里的剑柄上。

如果结合以往的经验,或者说以第一意识浮在我的脑袋里的,我能想到的物体就是——蛋。

因为我所见过的,禽类或是爬行动物之类的卵都是这样的形状,虽然面前的那个物体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除去那些褶皱和像火山岩般的深色调外,看上去不就只是大了不止一号的蛋吗?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产下的蛋,才会有这么的巨大——不,我应该知道是答案的,以这样的体量唯一可能会诞下的对象。接着,我是追踪着什么生物的啸声,才来到这里的——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在我面前的,就是龙的蛋不会错。

虽然是意想之外的状况,但也是极大的收获。无论是龙,还是龙产下的蛋,都属于龙群中的一员,也就是残害我的家人们的凶手。

不管这是否符合骑士道精神,我自然都不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家人们无辜的悔恨,将由我将其偿还。

尤其是,当我不自主地想到妹妹最后那个我无法理解的笑容时,总会感到一阵心绞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刺穿般,不住地滴血。

她因为我而死,永远地停留在了不该的年龄。由此苟活于世的我,如果不去做些什么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更不用提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我本来应该是要保护她才对的......

可恶......

再继续想下去,又要陷入自我厌恶的谩骂中了。我的确是很卑鄙,但不应该是在现在这种时候对自己发难。

我完全拔出了别在腰上的佩剑,双手握着立在胸前,虽然感觉伤痕累累的身体各部分就好像被锈蚀了般迟钝,无法很好地相互协调,就连举着剑站在原地都感觉摇摇晃晃的,但我还是一步一步地慢慢朝那颗龙蛋走了过去。

就这样往那中心的部分捅个窟窿,让里面的蛋清和黄流出来吧.....这样,它就应该“死”了。

但是——

突如其来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全部。

如果是为家人们复仇——我真正的赎罪的话,不是应该做到最好才对吗?那么,比起现在就解决那颗龙蛋,不如尝试埋伏在丛林后面,等那条产下了它的龙飞回来后,再一起干掉才是最完美的做法。

那条龙就在这片森林之中,因为我之前听过的声音绝对不会出错。虽然不知道它跑去哪了,但应该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才对,而且说不定这颗蛋还会成为它的软肋。

——以上全都是我推测,但我却还是止不住地为此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令人不容忽视的异变却突然发生了——

那颗龙蛋突然有了些许的动静,仿佛小小地晃动了一下,但那不是我因为紧张而产生的错觉吗?

事实好像并不是我所期望的那样,因为我明显地看到了龙蛋那圆凸的顶端有一道浅浅的裂痕。之前的时候,好像并没有那样的裂痕吧?我不敢肯定,但一想到龙可能要诞生了这件事,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并不知道龙诞生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也应该不曾有人能亲眼看到过。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龙可都是会飞的。现在我面前那只可能出现的幼龙,要是破壳的那一瞬间并没有向我扑过来,而是察觉到危险,像枝头的小鸟那样飞起来逃走了该怎么办,手上只有剑的我根本就没有能任何留下它的手段。

......怎么可能会让你有这样的机会——!

为了避免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不顾身体上的问题,立刻加速跑了上去。那个顶端的裂痕,就好像是同时和我作对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变化向下延伸。很快在位于中间的位置停下,接着便是短暂的平静。我和龙蛋之间的距离正迅速减少着,但这样停顿的间隙甚至还来不及让我产生松懈的错觉,那条蛋上的裂痕就好像地震中的大地那般,迅速到夸张地朝四周分裂。刚开始只是个条的分支,但一下眨眼的时间,便立刻遍布整个龙蛋的周身——

好快,要赶不上了......

明明只差那么一点了!

我的情绪变得焦急起来,死命地催动着虚弱的双腿,而这样做的后果就只是让身上的伤口崩开得更大。那一瞬突如其来的剧痛,差点就让我弯腰倒在地上,虽然最终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但还是造成了片刻的停顿。与此同时,那颗龙蛋外表上的破损,早已严重到再也维持不住原本形状的地步了,随着“啪”一声,龙蛋破碎的表壳爆裂开来朝四处飞溅而出。我重新拖起不堪其负的身子靠近,一片锐利的边缘刮的我的脸颊,留下烧灼的刺感。

还没有结束,最后的机会......

我仍不肯放弃,紧咬着牙齿想要看清前面的状况。但随着爆开的蛋壳之后,突然有无数纯白的碎片就好像花瓣那样飘舞在空中,或许那就是被包裹在蛋壳内的其中某样东西。那些碎片随着风一起飘荡到我的周身,严重地阻碍着我的视线。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那一片白色的中央时,看到的却是一位人类般娇小、裸体的美丽少女,低垂眼眸,环抱沉睡着......

似曾相识的娇嫩侧脸,让我把某个名字脱口而出——

艾露娜。

——在这爆发最为剧烈地中心处,那些纯白的碎片密集的,就好像在围绕着看不见的旋涡在旋转般,我和她都被这白色的棉花包裹在中心。

在那一瞬,许多熟悉的光景,都来到眼前,那是被我强行遗忘了很久的,曾经的回忆——阳光,草坪,城堡......

在不远处小坡上,跪坐低头看着花的少女娇小背影。

眼泪,就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

我想要向前伸出手来,但那个影像立刻就好像玻璃那样破裂成无数块。接着,便是眼前的现实。

为什么会在蛋里......

在我分心的同时,那些白色的风暴开始骤于平静,随着四周森林光景的重新展露,眼前少女的样貌也变得清晰起来......

笼罩着我的是,死一般的绝望。

她是别人。

在无人所知的状况下,伴随着最后一片落地,且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纯白碎片;我快速双手举高本来就拿在手中的剑,对准了仍沉睡中的少女纤细脆弱的脖子——

她并不是人类。

先不提我一开始误认错的样貌,她那有着柔顺长发的脑袋上方长着一双奇怪的东西,圆圆、凸起的角质状物体。虽然半掩在头发中,小到可能让人忽视的地步,但那绝对不是人类会长出的部位。硬要说的话,就只能和龙扯上联系了吧。而且,少女的周身布满蛋内的黏液,她就是那头在我面前诞生的幼龙不会错的。

但是,为什么是人类的样貌——

这个世界会有长得像人类的龙存在吗?我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意识告诉我是否才对。而且,看她的样子还很年轻,似乎相当于人类少女十五、六岁的感觉。如果我的妹妹还活着的话,应该也到这种年龄了......

我摇了摇头,赶紧将这种不好的念头驱逐出头脑——

不管怎么回事,她是龙这点都是不可置疑的。

没错,这就是我期望已久的契机......最初的赎罪,以及为家人们的复仇,根本就没有犹豫的必要。

但是,我.......

少女仿佛喃喃地梦呓着,发出柔软的声调。正笔直地指着少女脖子的剑尖,因握着柄端的双手过于用力,而不断抖动着——

从刚刚开始,我的脑海中就一直闪现着妹妹年幼的样貌,且与面前的少女不断重合着。或许,我是将妹妹曾经遭受的不幸,代入到了即将要被我杀死的少女身上也说不定。这都是因为,她实在是长得太和人类一样了,我无法接受看到和妹妹相似女性流血的样子,这会让我回忆起那时所感受到的绝望。

真是荒谬,我又在这种关键时刻变得懦弱无能......

少女不知道什么睁开了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位于上方我的脸颊。她的眼瞳是那么的澄澈无暇,就好像那片蓝色的天空一样,纯洁到甚至都没有因为脖子顶上的剑尖而感到露出恐惧之色,简直就和刚出生的人类婴儿没什么两样。

我咬了咬嘴唇,让自己狠下来,因为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动手的话,以后就再也没可能了。无论我感受到了什么,少女的本质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我的错觉罢了。我是绝对不会在这时放弃,还让罪孽徒然增加的——

想到这里,我的双手不再发抖,心情也镇定了下来,少女依旧无所知地用天真的眼光盯着我的脸颊某处看,似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马上要被定格。她——龙,在死前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她肯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吧,既然没有体验过生活的经历,又怎么可能为死亡附上意义。真是不幸。

察觉到的时候,我的嘴角已经挂上了残忍的微笑。只有这样的结果,才算的上是复仇吧。不需要怜悯,只是单纯地将痛苦给予对方,就好像它们曾经做过的那样。在我的眼前就好像,有一条看不到的线,一旦跨过它,我肯定再也回不来吧,从此将以另一种全新的姿态活在这个世界上,直到死去为止......在别人的眼里也许是可悲的,但如果这就是我所期望的呢?

在大脑结束运转的一瞬间,我将剑尖笔直地刺下,没有任何的犹豫——

脸颊痒痒的......

少女的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抚摸上了我脸颊之前被碎壳刮开的伤口。轻柔的动作,软软的指尖触感,就好像在仔细的确认着什么般......

嘡——

剑尖完全刺歪了,深深陷入少女肩旁的泥土之中。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无法理解,但心里的某处却好像要崩坏了般。而且,她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仿佛见到了耀眼的反光般不敢直视......那是怜惜?

如果说这时我的眼泪落下,滴在她身旁的土地上,未来可能就变得不一样了吧。但这样的情感,直接就化为了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整个胸口都仿佛被某种暗流涌满,我感到整个人都极度的不舒服......而这样的一切,最终以怒火来得以体现。

这个人.......龙到底是什么毛病——!

我愤怒地想要吼叫,一手用力试图陷阱泥土里的剑重新拔出来,少女终于在这一瞬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躺在地上的身体小幅挪动着——

“喂,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成熟男性的吼声。

糟糕,似乎有人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背就遭受到了一股极强的冲击力,整个人都朝前方的地面扑倒,脑袋传来砸到的剧痛......

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