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画就要完成了,她的表情却一天比一天阴沉。透过一角的窗户望去,教室外的天空呈现奇怪的苍白色,像是把她的脸放大了粘上去似的。
午休快结束了,木木心想得赶紧把昨天作业的数学卷子送到班主任的办公室。
云层越积越厚越压越低,冷风从敞开的窗子呼呼灌入,卷起木木抱在怀里的一沓卷子中最上面的那张,他哇哇乱叫着追捕乘风逃走的试卷,拉长矮矮的身子跳起来,眼巴巴地伸出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到。
强风载着薄薄的纸飞出教室飘了一路,木木也就跟着袋鼠似的跳了一路。最矜持的女生看见他滑稽的模样也忍不住要遮住嘴角,正在打架的两个男生看见木木的样子便忘记了拉扯对方的领口,狂笑了一通,相视一眼,各自分开了。
木木一边徒劳地向试卷伸手,一边绝望地想,回到家就叫姐姐缝一个黑色面罩,然后把他的脸装进去,永远不在人前露出来。
风渐渐平息,试卷恰好悠悠然降落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前。木木又稍微高兴起来,因为他本来就要到这里送作业,省却了绕路的功夫。他捡起那张不听话的卷子一看,上面俨然写着黑葡萄同学的名字(当然是本名),木木顿时觉得好像知道了什么,所有的不满和窘意只是转化为一声叹息。
木木本来想敲门,像平常那样喊一声“报告”就推门而入,但办公室内传来的说话声让他的动作凝固了。穿过紧闭的木门下方的窄缝,班主任和一个陌生女人的交谈声钻入木木的耳朵,对话中反复提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名字,让木木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上。
“谁在那边!”班主任似乎察觉到什么,对着门口大声发问,但是他走过去推门一看,门口只剩下被一枚硬币压着的一沓数学卷子,并无半个人影。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坐在沙发上的中年女人不安地看着他。她衣着简单而素净,双手略带拘谨地交握,置于膝头。
“噢……没事,可能是学生吧。”班主任把卷子收进来,堆到办公桌上,冲她笑笑:
“我们接着聊,说到哪了……呃,刚才也说过,你的孩子表现很好,真的不用担心。虽然她可能不太爱和同学交流,但是女孩子嘛,容易害羞也是正常的,多接触接触就好了的……像和她的同桌就好像处的不错,那个男生经常帮着她打扫卫生呢。”
“是、是……听老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中年女人不住地点头,“改天我也要见见他,谢谢那个好心的男生。”
一段沉默。
“啊,喝茶,不用客气。”班主任率先端起面前的茶杯,她也举着杯子呡了一口。
……
“那孩子,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活泼着呢,”中年女人徐徐开口:“只是近年经济不景气,自从孩她爸丢了工作,家里闲了一年多,白天就开始喝酒,喝醉了就砸东西,乱骂人,我要在气头上少不得说几句……这些她都看在眼里,慢慢地就不见她笑了,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她本来可黏人了……
她成了这样,都得算我们的责任,我啊,就觉得家里这环境始终不行,就算是为了她,也非分不可。孩她爸清醒的时候也点了头的,但是她反对,还威胁说要离家出走,才拖到现在都没成……我们都被她吓坏了,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犟……
最近我觉得实在拖不得了,和孩她爸商量,决心背着她把手续给办了。但这孩子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整天就盯着我们,还说不想去上学。每天早上都发烧,要求请假,不然就是出门几分钟就回来,说是腿摔了,各种花招层出不穷,千哄万哄地才让她按时到校。
我就想,她在学校的状态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天碰巧路过学校就想来问问情况,也没有事先联系,打扰到老师了……啊——实在不好意思,让老师听我唠叨了一大堆……”
“没事没事,了解学生家庭状况,也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嘛。”
班主任推推鼻梁上的镜架,凝视茶杯中孤零零漂旋着的茶梗,沉在杯底的小棍被热水泡的发胀,渐渐浮起来。
他早注意到班上有一个不太对劲的女孩子,一直也在小心观察,但直到今天才找到眉目。当了七年老师,他遇到过不少问题学生,但情况如此复杂的却没几个。他心中忧虑,脸上却不显露丝毫,只对着学生的母亲递过一个安慰和鼓励的微笑,便结束了这场谈话。
木木丢了魂似的,机器人一般驱动双腿往前迈步。他记不清是怎么回到教室的了,只是反复咀嚼刚才偷听到的话:黑葡萄同学,她的父母要离婚了。
当事人却浑然不知,她坐在木木的右手边,一手压着画纸,一手握笔,安静且专注、一如既往地旋动彩色铅笔,时而轻点,时而涂抹,粗描细画,创作少女梦中那个温暖的家。
她白皙柔嫩的面容浸透了无言的感伤,如同蝴蝶翅膀一般美丽而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灭。
木木凝视着她的侧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时候他曾经着迷于捉蝴蝶,轻灵的蝴蝶在笼子里关得久了便忘记阳光的滋味,只是用三对足抓着一根铁栅栏,垂下淡蓝色的透明翅膀,黑洞洞的目望向彼方。
等到木木终于想把她放了,打开笼子的门,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出来,木木有些不耐烦地一拍,一副失去灵魂的空壳便掉落地上。
木木哭得伤心极了,把她埋葬在花丛下松软的泥土里,立起一根小树枝做碑,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捉过一只蝴蝶。如今蝴蝶的坟早就找不着了,但是拥有天蓝色翅膀的蝴蝶仍然不时出现在他的梦里。
木木觉得,那只蝴蝶的灵魂仿佛就栖息在身边女孩的眼中,少女有着一双蝴蝶翅膀似的透明而悲伤的黑眼睛。
如果能早一点知道她的事就好了……木木想,虽然就算他知道得早些,大概也想不出该怎么办。
“但我不要同情她,”木木心里对自己说:“别人的同情对她不会有一点好处,不能让她午饭多吃一点,不能让她歇一歇、不要总是画画,也不能让她紧皱的眉头被抹平。”
木木忽然想起上小学三年级那会儿,母亲躺在病床上揉着他的小脑袋说: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了,不管有没有人在身边,你都一定要学会笑啊……越是笑不出来的时候就越是要笑,越是难过就越是要笑得开心,决不能认了输……”
木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亲便含泪笑了,把他拉过来搂进怀里。
一个星期后母亲手术失败,再也没有回来,这番话便永远地烙印在木木的脑子里。
别人的家事木木插不上嘴,但他希望黑葡萄同学能多笑一笑,成为同桌三个多月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笑的样子呢。若单论相貌,她是个顶可爱的女孩,笑起来一定会很好看的。
当晚,回到家里,木木趁姐姐洗澡的功夫溜到她的房间,偷偷启动她的笔记本。木木自己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如果想玩玩游戏或者看个电影就得不断央求姐姐,软磨硬泡,还得接受她开出的各种不平等条件,于是木木逐渐就养成了躲着姐姐偷用电脑的习惯。
开机密码是木木的生日。当初木木尝试破译密码时,分别试了试母亲、父亲、姐姐和自己生日的八位数字,而轮到自己的生日便一下成功了,简单到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木木打开浏览器,检索“让女生笑的方法”,立刻跳出来三千万个搜索结果,网页来自贴吧、论坛、微博、问答……他一项一项地往下翻。
“挠她痒痒,”有网友这么写,“保证三秒见效,药到病除。缺点是副作用比较显著,视亲密关系而定,轻则受拳打脚踢,重则社会性死亡。”
木木试着想象了一下挠黑葡萄同学胳肢窝的情景,她尖叫着跳起来,怒视木木抓起铅笔,然后下一刻木木就被她扎得浑身窟窿眼,血汩汩往外冒,沿着桌椅边缘淌下,滴答,滴答,滴答……他不禁缩了缩脖子,操纵鼠标滑轮滚过一页。
“使劲夸她,比如裙子好看呐,眼睛很大啦,有仙女气质之类的,”有网友发帖分享他的经验,“至少这招对我女朋友百试不爽,年轻妹纸都很单纯的,多哄哄她就听话了。像去年圣诞节的时候……”
木木读了他的故事,姑且在脑内模拟了一下场景:
木木:(向她凑过去)你的画画得好棒啊!可以教教我吗?
黑葡萄同学:不关你事——谁许你偷看了?(无情地用彩铅的尖端刺木木的胳膊)
木木:(揉着胳膊)对、对不起啦……那个,你拿笔的手好白喔,手指也很细,像艺术家的手一样。
黑葡萄同学:(不理睬,把铅笔尖削得更锐利)
木木:那、那个,呃,你的头发看上去松松软软的,就像……像……像松鼠的尾巴一样!
黑葡萄同学:(无言,继续削铅笔)
木木:还有就是,你的——嗯呜!好痛!
(黑葡萄同学打断了他的话,将削好的笔尖埋进他的胳膊肉里)
黑葡萄同学:都怪你……刚削好的笔,又秃了(撤手,审视铅笔尖)——别再烦我了。(侧身,又开始削笔)
这一条也是死路哇……木木叹口气,又向下翻过一个页面。
“送她礼物就好了,”有网友回复到,“没有女孩子收到礼物会不开心的,不用太贵,但一定要精致漂亮,众所周知,女人都是喜欢外表的生物。”
木木的眼睛亮起来,他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像姐姐路过精品店的时候总会往橱窗里瞅瞅,若看到可爱的小饰品就把脸贴近玻璃,微张着嘴,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都是女生,以此类推,黑葡萄同学大概也喜欢像这样的小东西吧。何况,采用本方案最糟糕的结果也只是被她拒绝,至少木木的人身安全有保障了。
木木开始搜索关键词“女生”和“礼物”,着迷于遐想送她礼物时会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发现踮着脚尖从身后逼近他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