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蒂芙娜·卢耶特,这是我的女儿南希。」
「卢耶特……夫人,恕我直言,您并不像是特里纳斯人。」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地在哪里,我只记得我从小就生活在特里纳斯边境,直到遇见了我的丈夫,也就是南希的父亲,才在特里纳斯进行公民登记……」
面对絮絮叨叨般的陈述,青年没有着急,他十指交叉,手臂支着桌面,静静地审视眼前这对母女。
蔚蓝瞳孔倒映的景象,是一名小女孩被年轻女性抱在怀里,紧紧地揪住衣角,蜷缩在窄小的木凳上,与办公桌后舒适而宽敞的座椅形成鲜明对比。
「意思就是说,夫人是移民至特里纳斯的。那么您父母的登记地在哪里?」
「……我不知道。」
「……」
面对青年的视线,年轻女性微微错开面庞。
「哗啦。」
然而,突如其来的轻响,瞬间将她的所有注意力拉了回来。
青年伸出食指,熟练地移动桌面上那些摊开的文件,想要从中搜寻着什么。
阳光透过窗户,铺撒在漆黑的短发上,与白色制服融为一体,为还残留着些许青涩的轮廓,增添了几分神圣感。
「您提供的文件里缺少太多信息,至少要有个出生日期吧?」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所以有关这方面的事情,还请……」
「夫人,」青年弯曲食指,轻敲桌面,一脸为难的样子:「入境条例上清晰标明了审核要求,您的资料有缺失,请完善……」
「我这里有特里纳斯大使的外交信。」
年轻女性突然提高的音量,令小女孩开始不安起来,但她暂且无视被紧紧拽住的衣角,转而从外衣夹层拿出一张信纸,举到半空中。
卫兵从她的身边经过,将信纸转递给青年,而后原路返回,退至大门左侧。
青年摩挲了一下信纸,紧皱起眉头,将对折的信件翻开,开始查阅上面的文字。
女性深吸一口气,平息挥之不去的焦躁,目光再次偏移至办公桌上的名牌。
「边境检察官宁晓星」
她将贴住女孩腰部的右手抬高,将后者搂在臂弯内,低头,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向每一位自己所知的神明,献上最为诚恳的祈祷。
压抑的悲伤从记忆里渗了出来。反射着微微的一抹阳光,眼角滑落下泪水。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小的手指,轻轻按在母亲的脸颊上。
这就是他所要面对的事情,类似的情况不定时地在这座边境检查站里上演。
青年对此无能为力。白鹿城邦,是坚决执行封闭条例的城邦,倒不如说,特里纳斯应该是最后一个没有进入封闭状态的国家级势力。
面对大量的申请入境者,边境检察官的工作就是给出大众能够接受的理由,回绝他们,尽可能将后者堵在高墙之外。
宁晓星苦恼地将信件摆到桌面上。这封外交信,毫无疑问是真货,从印章到署名全都无懈可击,除了信纸。
成色一般,很普通的信纸,如果本体不太重要的话,这种选择无可厚非。但对方出具的可是外交信件,不谈纸张优劣,单从礼仪而言都是十分违和的事情。
恐怕此时特里纳斯已经接近崩溃,为了保护无辜民众,外交大使选择大量签署这种文件,批发给准备前往它国避难的难民。
乔纳森·莱特……
宁晓星看着那一丝不苟的签字,透过没有生命的它们,隐约能够感受到这位大使的决意。
但是……
「抱歉。」
内心深处默默作出回答,他悄悄越过文件,望向相依为命的母女。
似乎是出于某种原因,小女孩也在看着他。
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宁晓星的神色温和了一点,但当他注意到后方卫兵微微摇头以后,立刻恢复了原本的表情。
「外交信没有问题。」晓星将信纸移向桌面右上角。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令女性激动地捂住嘴巴。
在被感激的话语柔化内心之前,晓星咬咬下嘴唇,开始用冰冷的语气陈述最终结论:
「但是这封外交信只署有您和您丈夫的名字,南希的名字并不在上面,所以我只能开具您一人的通行证。」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瞬间被打碎了,彻底化作粉末。
良久,女性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呆呆地问到:
「为什么?」
「根据104号审核条例,您的女儿缺少申请入境所需的相关资料,而在您出具的特里纳斯大使关于避难申请的外交信里,也没有提及她的名字。」
「可是,我是她的亲生母亲啊……」
晓星低下头,作出像是在审查文件的样子:「与此无关,根据审核条例,我将会为您开具通行证,但在此之前您需要将南希送回高墙之外。」
「不行!」女性的瞳孔在迅速放大,她像是害怕自己的女儿会消失一样,紧紧地抱住她。
「这孩子绝对不能在那种地方生活,你知道外面的聚落有多可怕吗!」
「……」
「求求你……」
面对绝望的哀求,晓星无法回应,只是在低头书写着什么。
每一位边境检察官所拥有的名额都是有限的。与这对母女有相似遭遇的人很多,尤其是特里纳斯爆发内战以后。
根据104号审核条例第11条,被拒绝入境者需两周以后才能再次申请入境
现在,只有一样事物能够立刻让这对母女前往高墙后方,那就是高层的许可。
祈祷不能,眼泪不能,检察官的怜悯也不能。
沉默一直持续着,直到他听见对方用近乎脱力的语气提问到:「白鹿城邦内有抚养院吗?」
「有,」晓星将纸张向右移,与摊开的文件叠在一起:「白鹿实行的抚养院制度是根据旧世界战时体制修改而来的,离这里不远的小镇上就有一家。」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每个月分配的物资都不少。」
女性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脑勺。一如在路途上安慰哭泣的她一样,低头时,嘴角就在不经意间勾勒出母性的微笑。
只是这次的笑容,多少有些苦涩。
「请让我的女儿入境,拜托你将她送到抚养院里。」
小女孩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天真地向女性抗议着:「妈妈,南希不要去抚养院,南希要和妈妈住在一起。」
「听话,妈妈要回去找爸爸……等妈妈找到爸爸以后,再来一起来接你,好吗?」
「唉,妈妈不是说,爸爸自己就能找到我们的吗?」
「嗯,但是……妈妈想让南希先去抚养院住几天……」
「不要,南希不要和妈妈分开。」
「听话。」
「……」
晓星轻轻拉开抽屉,将用作开具通行证的文件拿了出来。
「抱歉,夫人,我不能让您的女儿通过。」
女性似乎早有准备,她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瓶子,只有手指大小,幸运地躲过了搜查。
「我不要求您允许我们母女二人一同入境,我恳请您在通行证上写我女儿的名字。」
透明的瓶子里,装有暗红色的奇特颗粒。
猩红洼根须的末端么,看样子有70克重,堪比自己几年的薪资了。
旧世界大战结束后,还能维持原本生态的地区寥寥无几,稀有的药物、炼金材料变成了无价的宝物,在通用货币变成废纸以后,与各种贵重金属一起成为了现今社会的硬通货。
晓星知晓一些药物知识,也明白这个小瓶子在地下黑市拥有着怎样的价值。
亏这位女性还能保存下来,很不简单啊…….
晓星摇摇头,给出明确答复。
女性以为是身后卫兵的原因,所以她拿出了第二个瓶子:
「当然,我也给卫兵先生准备了一份。」
「咳——」
晓星撇了友人一眼,这个在检查站体系中负责监督自己的卫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瓶子。
乔恩啊乔恩,你是怎么通过测试的?卫兵的薪资不低呀。
叹出一口气,晓星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桌面上,因为他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
最终,这对母女二人,都没有踏入高墙之后的世界。
房门关闭,走廊隐约传来女性的啜泣声,军靴急切地敲击地板,伴随着低语,杂音越来越远。
很快,一切恢复平静,只有紧张不安的人们,在卫兵的陪同下,叩响厚重的大门。
……
「当——!当——!当——!」
悠长的钟声响起,上午的工作结束了。
窗外飘落着雪花,漫长冬季的开启并没有减少检查站的人员流动,反而因为这几天发出的通行证数量有所增加,他们正满怀希望地站在皑皑白雪之中,兴奋地瑟瑟发抖。
卫兵拉起警戒线,将所有申请者阻挡在大门之外,似乎,今天被拒绝的人又少了一些。
「你差点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乔恩反锁好房门,戏谑地拍了拍晓星肩膀。对于挚友的过往,他一直希望对方把它当作命运的玩笑。
晓星没有回答,只是张张嘴,转身不再望向窗外。
行走在走廊上,陆续与认识的同僚打过招呼以后,两人穿过一片空地,来到边境检查站的一个角落里,原本是这座豪宅的仓库建筑前。
「晓星,耶?乔恩又来蹭饭啦?」
错落有序的桌椅,干净明亮的室内,身穿白色检察官制服的少女挥手示意。与检查站相比,这里的环境更令人安心一些。
「哟,缇娜。我以为我们够快的了,没想到还是你技高一筹。」乔恩的话令少女不爽地撇了撇嘴,占居靠近火炉位置的她,面前摆放有与身材极度不符的食物。
将外套脱下挂好,二人走到缇娜对面落座,宽敞的布局甚至能让乔恩瘫坐在椅子上。
「啊——这里的食堂真是太棒了。」
「警卫队那边的餐厅很差吗?」
「完全比不上这边。」
检查站内的工作人员大致分为三种体系,以边境检察官为代表的城邦官员,在检查站内负责安保工作的警卫队,以及驻守高墙的边境军。
他们在检查站内有各自的生活区,相应的,城邦官员的待遇要好不少。
晓星翻开菜谱,由于冬季物资运输困难,食材不全,导致过半的菜品都是暂不供应状态。
「哎?无敌的扇贝意面居然被划掉了。」乔恩向友人贴近了脑袋,扫视一圈,略有失望的同时,轻车熟路地点了一道烤鱼加烤苹果。
「晓星,我听说你上午遇到了一个挺麻烦的客人是吗?」正在努力消灭一大盘肉类的缇娜用含糊不清的语句提问说。
因为此时餐厅里没有其它人,拥有漂亮面庞与棕色长发的她决定暂时放弃那些烦人的淑女举止。
「一对母女,女儿8岁左右,母亲没有出生记录,估计28岁。」
「唔——那不是很简单吗,用缺少出生记录就足够打发走了吧?」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掏出了特里纳斯大使的外交信。」
「咦?」缇娜停下刀叉,有些惊讶:「从特里纳斯过来的,那边不是爆发了全面内战吗?」
「内战!?」
突然响起的声音令三人中止谈话,一同看向托着托盘的服务生。
「抱……抱歉,我刚才听见了…….战争……」
「是特里纳斯。」
「特……特里纳斯?」服务生并没有松一口气,甚至连手中的托盘都忘记了。
「在我们北边荒原尽头,然后再乘船渡海才能抵达的地方。」
「哦…….哦…….」
对方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缇娜想起大多数年轻人都缺少对城邦以外的认知,所以干脆给出结论:「绝不会影响到我们这边。」
「是……是吗?」
「嗯。」
得到三人的统一答复以后,服务生这才恢复冷静,有些酸痛的手臂令他回想起自己的工作,赶紧弯下腰,将装有热饮的杯子逐个摆放到桌面上:「抱歉,各位客人。」
「没关系。」缇娜摇了摇头,高墙之后的人们,几乎都对战争这个词无比地敏感。
「那个……恕我冒昧,为什么会发生战争呢?」
「特里纳斯没有进行双向封锁,也就是没有高墙,难民与原住民之间的矛盾向来严重,武装冲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衍变成战争只是时间问题。」
「没、没有高墙?不可能的吧?」服务生瞪大了双眼,却因为身后传来的铃声,不得不停止追问,带着疑惑,匆忙转身离去。
缇娜的目光从他的背影移回至晓星身上,放下刀叉,捧起热饮:
「然后呢?」
「以她女儿的名字不在外交信上为由,让她们放弃入境。」
「然后呢?她们怎么来到这里的?」
晓星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她提到了她的的配偶,应该是跟她们一起上路的,但似乎是失踪……」
「已经死在路上了吧,应该说她们还活着就是奇迹。」
「应该是群体逃难,那对母女并不像是平民,恐怕是特里纳斯的贵族,付出了惨痛代价,才来到我们的检查站前。」
察觉到对方紧紧相扣的十指,缇娜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让你不要急着把名额用完。」
「我尝试过的……」
晓星摊了摊手。
想要保护重要之人的意愿,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没有任何容身之地。
虽然对于驱逐的结果无能为力,但那些拼命想要抓住稻草的溺水者,确实是被自己踹回水里的。
成年男性能够独自一人在聚落生活下去,不代表女性也可以,更何况是一位母亲。
生存不等于生活,尤其是在高墙之外,残存文明难以笼罩到的地方。
「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白鹿城邦的资源有限,无法供给外界的人们。」
「不至于连一对母女都养不起吧……」
「晓星。」
「嗯?」
「我们不能让这里变成下一个特里纳斯。」
「……」
「条例就是条例,不是为了针对哪一个个体,而是要划清界限。」
「……」
「尽早习惯一下吧,提高自己消耗名额的底线。」
「……」
沉默,令柴垛燃烧的「噼啪」声显得异常响亮。
「不管怎么说,即然是贵族的话,说不定还有护卫随从什么的在聚落里等着她们吧?」乔恩有些担忧地看向晓星。
少女却抓起刀叉,继续大快朵颐起来。
「……你说得没错。」晓星摸摸额头,将半杯热饮一口灌下,咖啡的苦涩与尚未拌匀的浓郁香甜一同涌入咽喉。
「你毕竟刚来边境一个月,不适应是理所应当的。」
「咔——」不远处座椅拉动的声响引起了少女的警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擦净小嘴以后,以无比端庄的坐姿抬起头,微笑着回应同僚的问好。
「但是总要有人来处理这些问题,不是吗?」
乔恩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听警卫队里的一位前辈提到过,在设立边境检查站之前,高墙之上经常需要边境军前去巡逻。
「话说回来,缇娜还剩下多少名额?」乔恩看向面前这位少女,对方担任边境检察官的时间是自己服役时长的两倍。
「大概一半不到吧,还有近半个月呢,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半个月吗?」晓星轻轻擦拭一下玻璃,透过窗户,尽管有些朦胧,却依然能看见冬日阳光下的建筑。
它由一座保存完好的贵族别墅改建而来。
充满美感的轮廓熠熠生辉,青色的瓦砾,雪白的墙壁,似乎都在阐述着夕日的美好。
然而,花园已被抹平,残留的栅栏上缠绕有锋利的铁丝,被拆除的台阶仍然堆放在别墅的角落,幻想着某天能够派上用场。
生活的气息所剩无几,余下的,只有庄严,以及裹挟在寒风之中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