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片白色向我撞来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人。
是那个小丑，不同于我之前所见到的他，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那种令我感到害怕的气息。他站在我眼前，像是站在一片无人的废墟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他突然，抽泣了起来。强得刺眼的白光在他身后向我照来，我依稀看见他的泪水洗掉了脸上的油彩，白光不断稀释着他的身体边缘，他的身形被泪水融化，像遇火后的蜡烛，他在强光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样子。
那是过去的我。
他颤抖着小小的身躯，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
我没有说话，慢慢走到他的身前，弯腰抱住了他。
○
感觉到从手心中传来的熟悉触感，我的心不由自主雀跃起来。
我抬头，当我看见那张本应永别的面容时，一种混杂着许多情绪的复杂感情，化成清澈的泪水，从我眼眶中不断涌出。巨大的情感波浪几乎将我淹没到无法呼吸。
柳下在哭，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
○
仿佛漂浮在虚空般。
仿佛从没存在过般。
我就这样感知着我眼前的那片白色，以及陷入这片白色中的我。
我想起马克.吐温的一句话。我从来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个存活于世界中的念头。
我不是由我的躯体，我的血液，我的细胞所构成的我。而是由我的念头所构成的我。我的那些念头，像白雾一样四处游走，一抬头，一睁眼，就能看见它们，触碰它们。
我听说人死之际会看见走马灯，虽然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但如果真的可以看见的话，我想多见见柳下。
一想到柳下，耳边就响起如潮汐起伏一样的，轻柔的白噪音。
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但是对待柳下，我只有一种很纯粹的感情。
我不想失去她，任何方式都不行，哪怕是死亡。
但是，柳下对我的感情又是什么样的呢？
为什么在她清澈的眼瞳中，永远看不清我的倒影。
我想起，那天在公园的长椅上，面对我的问题，柳下的回答。
“学瘸子走路久了，是不是也会变成瘸子……”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是白杨的话，不会。”
柳下笃定的回答中带着对我绝对的信任，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就这样沉默下来。
“白杨，我能拜托你件事吗？”
柳下突然说话了，打破了那我与她之间的沉寂。
潮汐声依然在我耳边起伏。
“你会不会，忘记我……或者，假装忘记我。”
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去零碎地想起与柳下有关的其他记忆。
那些记忆碎片被我从脑海中搜寻出来，我回忆着柳下在我身边的所有时候。像翻相册那样，一页页翻看着。
我看见，我一脸诧异地问她：“为什么？”
“因为……万一有一天我会死呢？”
所有记忆中，有一片突然发出了耀眼的白光。像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被点亮的灯火，明亮到我无法不去在意。
那是在天台上，我的手被柳下紧紧握着的时候。
“忘记我，或者假装忘记我，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开白杨。”
将这些记忆都一一翻阅过后，将柳下的身影都一一深藏于心后。我带着满足的笑容，合上了相册。
耳边的潮汐声，停了。
○
我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我父母关切的眼神。
我下意识想要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贴满了医疗器械。
“别动，你被公交车撞了，现在要好好修养。”
父亲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有多久没见过他了？感觉他比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苍老了不少。
“你们怎么……怎么来了？”
我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母亲忍不住抽泣起来，她的眼泡红肿着，看来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流了不少眼泪。
“我们接到医院的电话，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
这次轮到我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怎么了？”
母亲凑上前来，睁着那双湿红的眼睛看我。
“没什么，我只是以为……”
以为我就算死掉也不会有人在乎。
当然，这话我没有说出口。
不知道是几点钟，但是窗外的阳光亮丽非常。我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阳光从指缝中倾泻而下，照在我的脸上。
出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敲响泽西家的房门。迟到了那么久，我终于去祭拜了泽西的灵位。
临走时，泽西的父母站在门前，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其实，泽西和我们说起过你。”
“奇怪的同学，一副很针对我的样子。但是又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霸凌别人，除了扔东西什么都不会。”
“他很烦。”
“但是……”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从来没把我当成病人看待。只有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过同情。”
我说不出任何话。
我向泽西的父母，重重地鞠了一躬。
有只黄色的蝴蝶从我的肩膀边飞过，飞到泽西的父母身边。它在夏风中翩跹起舞，久久不去。
离开泽西家之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柳下说让我忘掉她，她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她让我忘掉她，我反而开始在意跟她在一起时的事情。沿着回忆的轨迹一路追随，我越来越感到奇怪。
我记得，柳下是死于交通事故，甚至记得有媒体和报刊报道过那起事故。
可当我再去翻找有关这起事故的资料，我才发现，报道上记载着的那个被公交车撞倒的人不是柳下，而是……我。
我开始追忆自己对于那场事故的印象，才发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对我来说，我的脑子只有“柳下死去”这个结果，而却没有与之相关的过程。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曾经和柳下一起去过的那个大排档。早上并没有什么生意，但是那个老板仍旧坐在店中。
看见我，他用特有的凶狠神情向我打了个招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便走上前问他：“请问，您见过之前跟我一起来这的那个女孩吗？”
“跟你一起来这……你上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之后，我凭借记忆走到与柳下经常去的那个游乐园。那里已经被铲平的差不多了。
海盗船上船帆的残骸半埋进土里，原先安置跳楼机的位置长出了杂草。那些曾经令我鬼哭狼嚎的设施如今再无昔日威风八面的气势。
身边突然起了风，一个画着小丑笑脸的气球飘然经过我的头顶。
柳下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我的世界里，完全找不到她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如果她其实从未存在过的话，那我有关柳下的所有记忆，从晨雾中的相遇到她的死亡。那些我与柳下的过往，又是从何而来呢？
在天台上抓着我的手时，柳下所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抬头看着那个逐渐飘远的气球。只感觉过去的一切就像变成了这个气球中的气体，将会和它一起随风飘到我永远不会再看见的地方。
我突然抬起手，用力地朝游乐园的方向挥了挥，大声地喊：“再见了！”
我也说不清我是在向什么东西道别。总之有一点我很确认，那就是我确实是在道别什么。带着不舍和祝福。
我，忘记了柳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