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柳下

“近日,我市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好痛……

我感觉自己躺在什么冰冷的东西上。很坚硬,空气中还能闻到刺鼻的柏油味。

“一辆货车在十字路口拐弯的时候突然失控……”

有风从我身上呼啸而过,很痛,很冷,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撞上了路边的人行道……”

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排放着刺鼻的尾气从我鼻间驶向远方——为什么我闻得那么清楚呢?

“幸运的是,没有人伤亡……”

好痛,像被车轮碾压一样的痛。为什么动不了,我想离开这里……让我离开这里……

“但是,撞到了……”

为什么还要碾过我,为什么不停有东西碾过我,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这种痛苦,为什么我的身体动不了。

“路边上的……”

为什么……

“一只猫。”

没有人看见我。

我是猫,是一只白猫。

我没有主人,是一只自由自在的流浪猫。

七月八日,上午,八点三十七。

这一天,我死了。

被撞的一瞬间,毫无防备,我来不及想任何东西,就这样上了西天。

意识陷入一片模糊的时候,我听见身边有水波微微荡漾的声音。

是有金鱼在周围游动吗?

再次醒来时,我回到了自己死亡的前一天。

我试过改变命运,但是没用。七月八日,上午,八点三十七,我会死,会死的很莫名其妙,很不由分说。

我陷入这种死亡循环中,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脱。

这次,我又死了。

这是个晴天,风和日丽。天气越来越热了,从那不断变得灼热的空气中似乎能感觉到,春风正在渐行渐远,夏天就要开始了。行走在街上,树木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繁茂,天空每一秒都更加澄澈,世界每一秒都变得更加郁郁葱葱。

夏天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

因为我是死在夏天的,我死在了这个一切生命都热烈生长的季节。

多次尝试失败后,我已经放弃了改变自己死亡的想法。现在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我会经历这种循环呢?

即便此时,这个疑问也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动不了了。

我的循环很干脆,几乎会在我死亡的那一秒立刻执行。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之前没有遇见过的,我感到极大的无助与恐慌。

我看见自己的尸体被人草草打包收拾走,没什么比这个更可怕了,因为它在提醒我,我已经死去这件事。最要命的是,像地缚灵一样动弹不得,无法逃离此地的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川流不息的车子在我身体上碾过的感觉。

我不知道在这种地狱般的处境下过了多久。

打破我这种处境的,是一个人。那时我正处在无边际的恐惧中,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视线随着那人的动作而不断上移,我甚至能清楚的看见地面上我残留的血迹。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时,我看见自己正在不断远离那片沾上血的地面。

从那人手心中传来的温度,异常温暖。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抱着我的那个人停止了步伐,我定神看去,此时的他应该站在一颗柳树下,因为我看见了柳树垂下的绿枝。

他弯腰,将一个已经被压扁的金色铃铛埋在柳树下。那铃铛本就锈迹斑驳,如今在烈日与车轮的双重夹击下更是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铃铛是大排档的大叔在我生前送给我的,我根本无法在这一块废铁一般的东西上看出它原先的色彩。

“已经不用再害怕了……”

他一边埋着铃铛,一边对着铃铛小声呢喃着。

我,能动了。

我跳到那人肩头,看着他被阳光照得有些发亮的脸。

那是我和白杨的第一次相遇,从那以后,我便一直跟着他。

他在没开照明灯的屋子里用一盏台灯写作业的时候,我就蹲坐在他的右手边。他在学校上课发呆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望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发呆。他放学迈着步伐回家的时候,我就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他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他很少说话,总是很安静的一个人待着。

大排档的大叔有时也会很安静,但那种安静很自然,就好像他本就生性如此,理所应当。

但是他的安静与大叔的那种安静不一样,他的安静总带着压抑和沉闷,像一潭不会流转的死水,封闭了外界鲜活的一切事物。

我只是一边想着“这是个自闭儿童啊”一边继续陪伴着他。虽然他从未感觉到我的存在,不过对我来说,我确实是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神经大条的我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沉默背后另有隐情。

直到那天,他一个人在街上流荡了很久。回家的时候,天空已经黑暗得像深渊一样深不见底,走在漆黑的人行道上,不时有黄色的车灯光线从他眼中掠过,他听着耳边疾驰而过的车流声,突然一下子向马路中央冲去。

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中爆发出一种令我骇然的情绪,想要与这深不见底的黑夜融为一体的情绪。

我慌了神,我看见他离危险的马路越来越近,一辆车从不远处驶来,这辆车的速度与他奔向马路的速度十分契合,契合得仿佛这辆车天生就是为收割他生命而存在。

没有任何防备,尽管如此,我的大脑还是在第一时间控制我去做出阻止他的动作。我紧随其后跟着他,虽然急切,但我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无可奈何。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能救下他吗?”

一瞬间,一些有关他的事在我眼前飞速翻过。

我想起第一天遇见他的时候,我跟着他一起回到了那个只有他一个人居住的房子里。

那时,电视是开着的,播报着一则游乐园将要被废弃的新闻。

第二天早上,他先打开了电视,之后去洗漱间刷牙。百无聊赖的我蹲坐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中突然出现了我被货车撞到的新闻。

是昨天的新闻节目的重播。

他洗漱完毕,为自己准备好早餐。吃完早饭后,他去厨房洗好碗,之后的一上午都坐在沙发上看书。

电视一直没有关。

那个新闻节目的最后一条新闻,是市里的游乐园将要被废弃的事情。

昨天的他,在新闻上得知我的死讯之后,立即飞奔到了我出事故的地方……

“喵呜!喵呜!”

我拼尽全力大声叫喊,用我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突然出现的猫叫声让他停止了自己继续向前的步伐。他愣愣地转过身,汽车从他背后溜走,光线从我所处的地方一扫而过,就着那一瞬而过的明亮,他看向我的方向,那里当然是一片空荡,除黑暗外没有任何东西。

虽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与白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从他光影变幻的瞳孔中,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存在。

而我与白杨的故事,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