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蓝]

每当我回想起十岁那年时,就会不可控的感到惶恐。在那之前,我生涯的岁月都还算平缓。我只记得我没有见过父亲几次,母亲说,那是因为我还年幼的时候,他们的婚姻就不再具有法律效力。一张协议书裁定他们接下来的关系将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这也是他们自己所决定的。从相遇到离散,对他们来说经历了五年,只是五年而已,对于两个没有留恋的人来说,五年的时间没有一点重量。但对我来说却是经历了生命孕育和诞生的过程。这五年掷下了我生命的锚,使我一生都将围着这一个原点打转。我是他们这段关系唯一的结果,也是最后的遗赘。

我还未记事时父亲就离开了,之后便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我想起六岁那年经常去离家一个街区外的池塘里看一只金色的锦鲤。有一次去的时候,我发现它不见了。我当时想的是,或许它和父亲去了同一个地方。那时,母亲也在我身边。她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女人,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踩在桥栏从地面开始向上数的第二根栏杆上,俯着身体向下看。垂下的头发挡住她的整张表情,像夕阳下的柳枝一般轻轻摆动。她的黑色的长发总带着一种香味,我之后再也没闻过那种香味,但这气味却像一张黑色的网一样网住了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在这张网中。

有一天晚上,(我记得那天下着雪)她打开冰箱,说荞麦面没有了,她说她想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一些回来。她穿好鞋,关上门的时候我正站在屋子的正中央,照明灯就悬挂在我的头顶。我的眼睛久久地看着那扇黑色的门,好像那是一个会有怪物从里面走出来的长方形的黑洞。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我只是喜欢看着她离开的地方。然而,这种注视的状态却可悲的、不可控的、永久的延续了下来。

母亲走了,空荡的卧室里只留下一本萨特的书。

这件事发生在我十岁的时候,这就是我想起十岁那年的经历时会感到惶恐的原因。母亲的消失让我感到一种缺失感,我感到命运的不可控,人类情感的不可控,热量的不可控。我想起我在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丈夫和妻子的婚姻走向终点,而他们谁都不想要那个孩子,于是那个孩子就消失了。在某一天,某个黄昏或是正午时分,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安东尼奥尼也拍摄过类似的电影,在电影中,当一个人不再被需要的时候(也就是他的存在状态无法再被世界所感知的时候)他/她就消失了。

母亲就像父亲、就像那条锦鲤一样消失了;而我像那个孩子,像那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无法被抵抗的虚无感包裹住了我,我变得轻飘飘的,我空了,我是空的,这个世界也是空的,我和那间空荡得只剩下萨特的卧室拥有同一个灵魂,我的缺失感给我的心脏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大洞,白色的东西不断从里面流出,把我能看见的世界全部染成一片纯白色。我被母亲禁锢在了一种可怕的永恒中(永恒的被网住或是永恒地注视着她离开的那扇门)像一面悬挂在浴室的镜子一般不可移动。

我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渐渐的,我的身体开始分泌一种透明的薄膜,像一层塑料袋,把我包在这一层狭小又安全的环境里。我不知道是我在主动隔绝这个世界,还是世界在隔绝我。我唯一能知道的,是我并没有为此感到开心。我感觉我正在慢慢的变得像无机物一样冰冷。

直到有一天,谷崎润撕开那层透明的塑料袋,将脑袋探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