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萨特蓄意谋杀》

晚上的风从老城区的街道尽头涌入,在矗立两旁的废弃建筑之间来回穿梭。

哪怕是春天,夜晚也一如既往的阴冷啊。不,应该说正是这种乍暖还寒的季节,才能拥有如此阴凉的夜风。

口罩中呼出的气体从贴合皮肤的布料边缘溢出,攀爬上藤玲的皮肤。

藤玲加快步伐来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在老城区荒废已久的假日旅店。在像崎山市这样的四线小城,即便在市中心也有因经营不善而被闲置的商业楼,更别提人迹寥寥的老城区了。灯光下,破旧的墙身剥落下一大块惨白的墙皮,裸露在外的砖瓦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此时的她,应该还在学校里吧。

就算自己已到达目的地,她一时半会也不能赶过来。说不定要在这栋黑漆漆的,用钢筋水泥构造而成的建筑物中等她到很晚。一想到这,藤玲心中一阵沮丧。

不过马上,藤玲就又提起精神来。

毕竟现在这种情况,归根结底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太粗心,那件事就不会发生,更不会将她也牵扯其中。现在东窗事发,她才提出与自己在这里会面,商量对策。想到这里,虽然有些怕黑,但她还是吸了口气,壮起胆子一鼓作气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洋溢着发霉的木地板味,窗户上落满了灰尘,有一扇窗户更是凄惨。玻璃的碎片洒落一地,如今只剩一个正方形的黑洞悬在墙上。借着从屋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藤玲找了个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静静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从面前的窗口中,能看见街对面的建筑物前安装的监控。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监控闪烁着一点红光。藤玲久久注视着它,与它隔街相望,竟于此时此刻升起一种与它互为难兄难弟的同情感。

“你的主人为什么临走前把你丢在这呢?每天都面对这些萧索的景象,一定会感到寂寞吧。我只是才在这里坐了几分钟就已经开始寂寞了。”

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监控感到同情呢?

藤玲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很快,她找到了答案。

因为这个像灯塔里的信号灯一样,在一片荒凉的黑夜里发出亮光的监控,让她莫名想起了一个人。

藤玲绝对不会把她与颓废,黯然,孤僻一类的词联系到一起。因为那个人是如此开朗,她像一团火苗一样热情,对身为朋友的自己赤诚相待。但是藤玲却总在无意中感觉到,她的热情背后仿佛还遮盖了什么,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现在看见这个在浩大的黑夜中,微小又刺眼的红光。她突然感觉,那个人所隐藏的情绪,竟与它如此相似。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中。

难道那个人,其实也一直都很孤独吗?

如黑夜般漆黑的头发,看不出任何心情的冷漠眼神,是所有人对晓山同学的第一印象。他刘海本就不短,还总喜欢低头看书,所以不容易看清他的相貌。不过,他的外形着实出众,对此我们大家都并无异议。

人的性格都是复杂的,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总有一种性格会从所有性格中脱颖而出,成为身边人对自己大致的定义。

而晓山同学,便属于非大部分人的存在。

没人可以对晓山同学的性格盖棺定论,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他的性格。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形容词来概括晓山给人的感觉,除了奇怪二字,我再也想不出别的。

说来也算我与晓山有缘,我们从小学开始便一直是同班同学,而且我还是与他为邻十几年的邻居。

晓山从小学起,就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人。即便在嘈杂的课间,如果他一说话,就算声音不大也会被所有人注意到,大家都会安静下来,无一例外地看向他。

人被定义为群体动物,这个定义在我所处的学校和班级中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小学的我虽然还懵懂无知,但已经有了要和朋友们形成小团体的意识了。像我这样笨拙的人都能意识到的事情,我身边那些机敏风趣的同学就更清楚了。几乎每日都能看见固定的几个人,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相谈甚欢。

晓山的生活也很固定。我每天早上刚到班门口时,就看见他已经坐在位置上了。他不与任何人交谈,桌上不是放着书,就是放着些我弄不懂的机械零件。这样另类又令人感觉相当厉害的他,在哪里都能引起注意。

当一成不变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个不一样的事物时。如果不与这个事物产生些联系,就会觉得很可惜。从小到大,试着与晓山成为朋友的人不计其数。

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当时的我仗着与晓山为邻的关系,就妄想能比别人特别。甚至有时我还会没话找话。好在,晓山永远都是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就算我强装面子也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但奇怪的是,我只有在学校里才会有想与晓山交谈的念头。我想,我只是单纯的享受自己与晓山相处时,周围人不时投过来的目光吧。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了一个人走在路中央,步伐懒散的晓山。他迎着黄昏时的夕阳,背对我向前走着。而我就不动声色地慢慢跟在后面,尽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完全不想让晓山知道我就在他的背后,也完全不想上前与他聊天。

那时的我想,我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笨蛋。

我之所以能结束我与晓山之间这种令我难堪的关系,是因为一次意外。

我不忘记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好像是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那天,我看见晓山的桌上放了一个银色的小铁皮人。铁皮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白色的闪亮光团,不由自主地走到它面前,竟鬼使神差地将它拿起放在手上端详起来。晓山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可能是去上洗手间了吧。现在想来,如果晓山当时在位置上就好了。这样不管桌子上放的是什么,我都绝不会对它产生兴趣,也能够避免这段渐耻的回忆发生。

但事与愿违。总之,我一面趁着晓山不在,肆意把玩着他的东;一面又在心中担心他会突然回来,撞见我这一不光彩的行径。就在这种战战兢兢中——

“你在干什么?”

一个透露着些许凉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被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也被我失手摔到了地上,铁皮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中回响。一圈,又一圈。

晓山冷着脸将铁皮人从地上捡起,它的头被我摔掉了,人首分离的样子有些渗人。

我不住地道着谦,可晓山却不置一词。就在我手足无措时,上课铃解救了我,我借此落荒而逃。

那时的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是,晓山因此对我展开了报复。

他原来是那么睚眦必报,而且阴冷恶劣的一个人吗?

直到今日,回想起那天黄昏时,在走廊上发生的那件事时,我仍然能感觉自己脖子上的肌肉在向内紧收,喉咙就像被人喝光之后扭了一圈的汽水瓶,一双手从内部握住我的脖子两端,一端向左扭,一端向右扭……

那时的晓山在我眼里,就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一样。没有一丝一毫人性,仅有对生命的淡漠和摧残的欲望。他冰冷的仿佛没有体温的手掌……他的眼睛在夕阳下泛着毒光……

我再也没有接近晓山。

即便此刻,晓山就坐在我斜前方的地方,沐浴着初春和煦的晨光,我也能从这种惠风和畅的情境中看见围绕在晓山周围的那些的地狱之火。他是与此情此景完全割裂开的存在、他一定是在神的惶恐的眼神下出生的人。

我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如果继续盯着他看,我感觉我的眼球下一秒就会尖叫着逃跑。

藤玲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她今天请假了吗?或许是昨天背台词背到太晚,此刻正趴在床上昏睡吧。听因为做值日而最后离校的同学说,路过话剧社的活动室的时候听见了藤玲在里面背台词的声音。透过窗户向内看,还能看见她配合着台词声情并茂的肢体动作。

学校的艺术节以班级为单位准备节目,我们班的节目是排演话剧,藤玲是话剧的女一号,任务艰巨。说不定是昨天太累了,所以睡过头了吧?对于她的缺席,倒是没有人起疑。毕竟藤玲以往也经常迟到。值得注意的,是蓝山老师竟然也还未到教室监督早自习,她平常都来的很早的。

早自习快结束的时候,蓝山老师抱着教案来了。她平常就是个很稳重的人,现在看上去也没有因为迟到而慌慌张张。但她的表情很不对劲,她看上去像一只病鸵鸟,头顶着一团死云。也许是因为失神,走到讲台上时,她的教案从手上掉了下来。

“啪——”

这一声本不大,但因为我们的目光自她进来后就集中在她的身上,谁都没有在好好读书,所以教案落地的声音在教室中显得格外震耳。

她突然捂住脸,当着我们所有人掩面哭泣了起来。

我们都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教室的气氛一瞬变得死寂。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像潮汐一样,一下子变得异常显耳,裹挟着我们每个人的好奇与不安的呼吸的海浪,拍打向讲台。老师的哭声像盘旋海上,久久不去的欧鸟。

而后,蓝山老师向我们宣布了,藤玲的死讯。

藤玲被烧死在了老城区一家荒废的假日旅馆中。